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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三畏 | 记南方报业前总编辑范以锦

2022-05-06 00:32:54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何三畏 点击图片浏览下一页

 

 
  本文原载2006年12月20日南方人物周刊,是我在老范退休前即将离开岗位的时候写的报道。作为一个外来新闻民工写集团领导,这情形我在本号的前一帖子(“智者的沉默也是有声的” | 记南方周末老主编老左)讲过,差不多。
 
  我知道我面对的是谁。作为南方报业集团社长、总编辑,他已经成为一个书写了历史的人物。同样的职位,每一个省有一个,唯独广东省的南方报业,成为影响力遍及全国的报业集团。
 
  当时,许多读者有这样的好奇心:为什么南方报业成为我们的期待?为什么广东有南方周末(下一个问题可能是:谁在“包庇”它)?
 
  我遇到这样的问题,一般就开玩笑地说:这是全国大气候和广东小气候决定的。我记得也有那么一两次,跟朋友认真掰过,我就从社长、总编老范,聊到他收容的来自全国的青年。
 
  就像全国各省的青年农民都涌向广东,因为在家乡没有工作,没有饭吃一样,南方报业容留的许多青年,在本省也没有新闻纸可以耕耘。
 
  退休后,老范去了暨南大学新闻学院。也是什么人做什么事,老范那种身份的“退休干部”,未闻还有谁真正像他那样发挥“余热”的。老范一直延续着他的人生价值。
 
  这个报道写得简短。希望不久再去专访老范,希望能聊得更多。
 
  在南方报业集团前总编辑范以锦先生身上,看不出“厅级干部”的威风。
 
           微信图片_20220506003632.jpg   在南方报业集团前总编辑范以锦先生身上,看不出“厅级干部”的威风。                  
 
 
                           痛苦的辉煌
 
 
  2006年岁末,在南方报业掌门人荣光谢幕时,人们给予了他一语双关的最高评价——好人好报;他一生都在追求人格魅力的极致——执意纯粹,从而书写了中国报业的一段传奇
 
  “不做新闻官的感觉真好!”
 
  2006年,南方报业传媒集团董事长、南方日报社社长范以锦60岁,按照有关规定,他的任期“到点了”。
 
  11月15日,广东省委领导以及组织部和宣传部的领导来到报业传媒集团,召集科级以上干部参加“新老干部交替会”,在省委领导和省委宣传部的领导分别代表省委和宣传部,对卸职社长范以锦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之后,范以锦发表“离任感言”。
 
  “不做新闻官的感觉真好!”老范(集团上下都这么称呼他)开头即动情地说。
 
  “从今天开始,大家可以称呼我‘老同志’了!”范以锦大学毕业即进入南方日报,从一名记者,一步步做到集团最高领导,历时36年,成为“老同志”。但是,老范永远是年轻的心态。他工作着,不知老之将至。有过这样的“笑话”:一天,老范外出坐公交车,途中有个中老年模样的人上车,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让座,对方大表诧异:“阿伯,你比我还老,怎么给我让座呢?”
 
  “历经风风雨雨,今天范以锦终于‘安全着陆’了!”老范的话,每一句都饱含深意。对于老范的“安全着陆”的复杂意味,在座各方不免会从不同的角度去领会。
 
  老范“安全着陆”并不容易。作为“新闻官”,老范的“安全”不是时下在官场流行的反腐背景下的“安全”——在那个意义上的老范,安全无虞。曾经,顺着“南都事件”捋上来,他经历过了这个“安全关”的检验,也让有关方面知道了,老范公私分明,绝不含糊,他住
 
  医院,规定的自费药都是自己付费的。老范的“安全着陆”是指他在险象环生的南方日报社长任上得以善终。这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意外。作为管理着南方周末和南方都市报等几个报系的集团领导,“安全着陆”后不禁要长长地吁一口气,是可以理解的。
 
  老范的演讲充满隐晦的心曲。有许多话长期萦绕于心,只能在此情此景下说出来。多年的职业磨练,使他的激动不易形之于外。他是深思熟虑的。他不需要演讲稿,坐在前面的人看到他的桌子上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几行字。他讲话的分寸一如他的任何一次新闻自律,追求最大限度的表达真实——
 
  “报社领导岗位是光荣神圣的岗位,而在这个岗位上又会碰到陷阱,如履薄冰。我自1983年进入报社领导班子的23年间,从不敢懈怠,尤其是担任总编辑、社长之后,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把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到报社的事业中。我企望进入花甲之年之后能给我留点‘自己能支配自己’的空间。我依时从集团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于公于私都有利。从今天开始,我那根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所以,今天我要说——不做‘新闻官’的感觉真好!”
 
  短短的“离任感言”,8次为自发的掌声打断。有人流下了泪水。
 
  南方报业终于安全走过了范以锦时代。人们对他充满留恋。
 
 
                  “要想辉煌一些,就得痛苦一些!”
 
  但是,老范并不打算把他希望回复“自我”状态的心愿,和“不做新闻官”的“良好感觉”送给在座的年轻人。他对年轻人一如既往的是勉励:“年轻人还得有上进心、有事业心,像我年轻时那样,主动给自己加压力……辉煌与痛苦是联系在一起的,要想辉煌一些,就得痛苦一些。”
 
  老范的演讲在对过去为南方报业作出过贡献的前辈表示敬意之后,重心即转到为“一些遗留问题仍未解决好”,向“相关同志表示深深的歉意”。他坚信“历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我们对中国新闻事业的忠诚;历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南方报业对中国新闻事业所作的特殊贡献”。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表态,其实有所指,是很明显的。这就是老范的风格。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为了报业的“辉煌”,老范一直做着“承担痛苦的表率”。
 
  南方周末的老员工不会忘记,在南方周末最艰难的时候,老范去给员工们讲话。首先表白的是:“我当老总,是把乌纱帽放在桌子上的,随时准备被摘掉。我不在乎自己的乌纱帽,我在乎南方周末的安全,不改革发展会死亡,不考虑国情,盲目往前冲也有危险。”
 
  有一年,旗下一家媒体在“经受痛苦”。情况看起来比较严重,上面的处理要求也比较严厉。这种时候,老范开始了他例行的工作——耐心地跟有关方面沟通,以达到最好的结局。
 
  事后的一天中午,老范在食堂遇到这个媒体的负责人,送过一句话来:“我们共同总结经验教训,弄清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这令后者感到非常温暖,认为这是老范的过人之处。因为一般说来,在那种情况下,来自上级领导的最人性化的关怀,莫过于“以后注意,少犯这样的错误”之类,但是,老范不会这么说,他要分清是非,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老范对工作中的“错误”有他的看法。他认为他“历来原则性是把握得比较好的”,“但对人的处理要非常慎重。年轻同志有一个从不那么成熟到成熟的过程,要允许犯错误。还有些事情,现在看起来不正确,将来也许是正确的,这一点必须要有一个基本的估计。比如,南方周末曾经讲中国要警惕恐怖主义,当时挨过批评做过检讨,但没过多久,中国也和全世界一样开始反恐怖主义了。”
 
  这就是老范的原则。老范的同事说,在他认为的原则上,他“没有半点仕途上的考虑”,他只要实事求是,甚至不惜和一些人据理力争。他的同事评价说,他和前社长李孟昱用了极大的勇气和智慧,尽了最大的可能保护充满理想和才华“却常常失之莽撞”的年轻人。
 
  这些被同事们一再赞叹的“大事”,老范认为是良知使然:“在这一点上,我是有良知的。”“我知道有一种人,上面要求处理谁就处理谁,要求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甚至还要加一码,这我做不到。该向上反映的要反映,让上头更全面了解情况。事实上我的不少意见得到了采纳。”
 
 “良知”告诉老范,“来自某些方面的批评,要求处理什么人,这种压力,我必须要面对。上面要求要查处,你要有表示。但我的员工,我的团队,我了解,他们是很敬业的,他们是在追求新闻理想,在非常积极地工作着。如果弄过头了,我愧对他们。要把握好上面的要求和员工的这层关系,我要采取一种稳妥的措施,把这个矛盾化解。我要去做工作,去谈情况。”
 
  老范在这方面做了多少“工作”,经历了多少“痛苦”,既难以备述,也不足与外人道!
 
  然而,“上面的要求和员工的关系”之间的分寸,毕竟是非常难以把握的,以致在“安全着陆”前,曾多次有老范将“免职”的传闻。
 
                 把人格修炼到极致
 
  老范的自我评价是,“经得起风浪。心态很平静。”他分析自己的情感,把几个负面词——苦恼与烦恼,痛苦与痛心,压力与恐惧——分出了层级:“我有苦恼,但不是很烦恼。我会有很痛苦的时候,比如集团发生的这个事件那个事件,但是我不会痛心。不会到不能吃不能睡的时候,我是很主动地把心放宽。有压力,但没有恐惧的感觉。因为我不怕,我觉得我光明正大,没有做亏心事——就算把我的职务都免掉了,我也会很坦然。”
 
  要说老范的心态有多“平静”,邵华泽在为《南方报业战略》作序时“公告”的“范氏20条”可以为证。1999年,时任南方日报总编辑的范以锦以他的经验总结了一个“把握好舆论导向应该注意的20种情况”。2002年,江泽民同志视察广东,听时任社长的李孟昱汇报工作时,对这20条“给予了充分肯定,并要求把文字材料送给他”。但直到今天,“范氏20条”从来没有发表过,也没有人见到过老范公开张扬过。
 
  老范的下级评价他遇事沉着冷静,具有大将风度,对人对事判断准确,具有前瞻性,是一个媒体战略家。
 
  老范的坚毅和淡定,都统一在他的意志力里。而这一切的外在表现,却只是朴实。
 
  《中国时报》副社长黄清龙来大陆考察传媒业,一路约见多家传媒集团的一把手,在南方报业,他看到社长办公室的大门总是向任何人敞开,社长的身边没有随时挡驾的秘书,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而有的集团事事讲究级别对等,很难和对方作深入交流,仅此一端,就让黄先生有很深感触,对老范刮目相看了。
 
  朴实的老范可能是中国近年退休的媒体老总里为数不多的自己使用电脑打讲话稿和几乎天天上网的人。但是,他“天生不会收藏东西”,临到要出版《南方报业战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电脑硬盘上,竟没有很好地保存他的文稿。老范也没有闲心像经营这个传媒集团一样周到地修饰他的外表。采访当天,当记者要给他拍照时,他匆忙地说,等一等!然后转身跑到洗手间整理头发去了,这个厅级干部的头发看来很少受到过优厚待遇,直到中午还保持着早晨起床时的局部睡痕。
 
  老范的朴实是真性情的流露。如果你不认识他,如果你在南方报业大楼的任何一个地方碰到他,你看不到他就是这栋大楼里的灵魂人物和法人代表的气质,你多半会以为他是一位老编辑。一位同事评价说,如果报人也分精英、平民的话,老范的底色更多地带有平民色彩,更像个布衣。这也是他让全社上下感到最无架子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所在;说老范的实践印证了一句话,叫做“新闻官不是官”,因为他永远把自己视为一个普通的新闻人。
 
  在老范的办公室里,挂着两个横幅中堂:一幅写的是“达观常乐”,是省委一位老领导送给他的,另一幅是“执意纯粹”,是一位刚进入报社的年轻人送给他的。两幅字皆不以名家书法取胜,但老范却很喜欢。老范在书法上不太在行,他在乎的是这八个字的内容,特别是后者。他律己的标准和追求的境界就是“纯粹”二字。
 
  在老范的生活坐标里,有着“一重一淡”的划界:“把事业看得很重,把欲望看得很淡”。而他的意志力,最早的来源是困苦生活的锤炼以及父亲高贵人格的启示。
 
               “像父亲那样做人”
 
  60年前,当今天这位报业统帅来到世上的时候,造物主甚至连必要的生存条件都没有给他预备。他是一个真正的苦孩子。
 
  他祖籍广东梅州。祖父母去世后,父亲因生计所迫到了东南亚一个国家。他们住在山区,以割橡胶为生。1946年,范以锦生于这里。父亲因支持反殖民主义斗争和罢工,被殖民主义者投进监牢,1949年全家被驱逐出境,回到中国。此前,他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因为无力养活而被卖掉。后来弟弟找到了,妹妹永久失散。
 
  回到老家,一无所有。旧屋淹没在荒草中,破败得没法居住。
 
  接着,新中国成立。父亲早年读过两年书。在当时的农村算是文化人了。父亲当了农会主席,后来又当了乡长和副镇长。但是,因为海外华侨和坐过牢的身份,表现再好,也入不了党。到了1958年,又面临浮夸风,父亲觉得实在跟不上了革命形势,他以“文化低”为由请辞,然后“以干代工”(在官本位的中国,这位华侨做出的是不合常理的“逆向选择”),做了一辈子汽车司机。后来的一切证明,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选择。范乡长变成范司机后,给县里的多个重要部门的领导开车,在此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乐得逍遥。父亲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到处做好事,村里的事,他都去帮忙,到机关食堂去帮工,学会了理发,又为同事和小孩尽义务。退休后又在农村做公益。如此等等,父亲的一生过得很满足。直到今年春节,以90高龄去世。
 
  范以锦从小在山上放牛,割草,在家里煮饭,学会了全套农活儿。而残缺的启蒙教育使他连汉语拼音都没有学过。直到现在,最能表现老范的深思熟虑的语言,还是他的梅州家乡话。21世纪经济报道主编刘洲伟,当年来南方周末时,第一次听老范讲话后,如实说:很多语句没听懂。老范直到退休都没有忘记刘洲伟的话。
 
  1964年,范以锦考上了暨南大学经济系。1969年大学毕业。1970年进入南方日报。他立志做一个像父亲一样高贵的人,这个人格标准像家乡话一样牢靠。
 
   他说,“我从前当记者,当记者站站长,后来当总编辑,当社长,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占有什么。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要当社长。我很早提拔了,后来有人到我前面去了,我都无所谓。我没有计较这些事。父亲就是清白老实做人。我也是这样。”
 
                 “我很满意,我很幸福!”
 
  就是这样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这样一个“敢于痛苦”的人,在最重要的时期领导了南方报业传媒集团,使中国报业的“南方”二字举世瞩目。
 
  罗列老范的贡献,通常人们会提到——他提倡“和而不同”的报业文化,尊重新闻人,形成了集团内部的和谐氛围。他将品牌概念引入中国报业,开启了中国报业的品牌时代;他把培育优质品牌媒体,作为南方报业的核心竞争力;他提出“报系理念”,先后创建了“21世纪报系”、“南方周末报系”、“南方都市报报系”三大报系的组织运营结构,进而实施了“龙生龙,凤生凤”的系列报刊快速滚动发展模式;他提出了“多品牌战略”、“跨区域发展战略”、“人才战略”等一系列拓展战略。
 
  在中国,难以找到一个省市级党报媒体的社长总编辑没有出版过专著,同样,也难以找到一本这样的专著在市场上被读者购买。而范以锦的《南方报业战略》被视为中国媒体的圭臬之作,在出版半年后第二次印刷。
 
  在中国,省级党报只有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形成覆盖全国媒体市场的子报系列,其旗下的《南方日报》、《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21世纪经济报道》、《新京报》和《南方人物周刊》等品牌媒体,成为新时期中国报业的重要成果,在中国社会发挥着积极而重要的影响力。
 
  在中国,省市级机关报相当多都是地方性就业单位,南方报业集团却连年成为中国青年“最向往的就业选择”,应聘南方报业集团“简直像考公务员一样热门”。在南方报业的各个子媒里,从总编辑到部门主管和普通员工,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大楼里到处充斥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一个省级党报成为新兴的传媒重镇,这是中国新时期的报业奇迹。
 
  而今,老范就要离开他提议命名的南方报业传媒集团的领导岗位。“我感到最幸运的是,我永远属于南方报人。我感到最自豪的是,我和在座各位同事与新老一代南方报人共同培育和发展了在全国有广泛影响力的系列品牌媒体。”他对他的追求充满自信,对他留下的“思路、人才和发展后劲”感到欣慰。
 
            老范“很满意,很幸福”。
 
 离开“如履薄冰”、“一级战备”的“新闻战场”,老范即将回复他“长期企望的自我状态”。他的“自我”将有两种方式:一是暨南大学,他的母校聘任他为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另一个是干部体制的安排,他被任命为广东省政协学习与文史委员会副主任。预计后一个职位没有多少实务,他的主要精力将投入前者。( 何三畏 )
责任编辑: 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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