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8日,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章开沅去世,享年95岁。章开沅是华中师范大学原校长,2014年的时候主动请辞“资深教授”头衔,其中包括辞去每年10万元的津贴。本报记者曾为此赴武汉采访,采访中,给记者留下至深印象的,正是章开沅先生的坦坦荡荡、淡泊名利和守护良心的真诚。今天特刊登当年的采访文章,以表纪念。
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他们觉得你是人才,觉得你适合做这个工作,就大胆用
上观新闻:不久前刚卸任的华中科技大学校长李培根,在离任演讲中19次说到了“遗憾”,他说自己虽然作了一些努力,但“能力太有限”。您也曾是一位大学校长,您觉得要当好校长,真那么难吗?
章开沅:培根是一位不错的校长。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他的真诚。他努力拉近领导和群众、校长和学生之间的距离,这一点他做到了。但改变一所学校不是很容易。
上观新闻:您当年出任大学校长时,是怎样的情形呢?
章开沅:我是上世纪80年代出任华中师范大学校长的。当时社会经过“文革”,都在拨乱反正,大家都有一股想要做事的冲动。那种热情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我把它比喻成地下的热火,一下子要喷发出来。大家都憋久了,尤其对我们知识分子来讲是“第二次解放”。所以,大家都一心图改革,振兴国家。当然,那时候也很困难,大学教育几乎是空白,真正可说是百废待兴。
上观新闻:听说1984年您接受华中师范大学校长一职时,还坚持提了一些附加条件,比如每周要留给您两天独立做学术的时间,是这样吗?
章开沅:当时,教育部在几所大学开展试点进行校长选聘,华中师大是试点之一。选聘程序是这样的:先经过民意测试,不设候选人,在中层以上干部(包括副教授以上)中海选。教育部人事司只派了一个工作组来指导。投票的时候没有竞聘演讲之类。我那时正好因为学术交流外出,没有参加投票。工作组把所有的选票收齐之后,封存送到教育部,校内谁都不知道结果。最后教育部根据投票情况,再经过讨论,决定由我担任校长。我当时非常意外。
上观新闻:为什么意外?
章开沅:被宣布当校长之前,我最高的职位是教研室主任,连个系主任都不是。当然我参加革命较早,1948年就参加了革命。我没做过行政工作,也不想做行政工作,觉得自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因此提了一些“苛刻”的条件,比如一个星期我要有两个下午的时间做学术,希望以此为借口,他们答应不了,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没想到,所提条件他们都答应了。由此可见那次选拔,真是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他们觉得你是人才,觉得你适合做这个工作,就大胆用,所以像我这么有个性而无经验的人都被选拔了。
上观新闻:那个时候最大的办学难点是什么?
章开沅:上世纪80年代初,主要是要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建立正常的教学计划。在这个基础上,再推行一系列的改革。当时最出名的是武汉大学校长刘道玉,他最年轻,也最投入,推行了学分制、转系等一系列改革举措,影响非常大。
上观新闻:那时候教育改革的基础虽然“一穷二白”,但改革的热情很高、动作很大,动静也很大。
章开沅:当时的改革动静大,我认为有几个原因。一是那个年代,大家普遍对利益问题看得不重,比如那时候我们写三卷本的《辛亥革命史》,后来都成为学术名著了,但起初没有稿费,连启动经费都没有,可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不去计较。二是高校官僚化、行政化之风不重。另外,大家都有强烈的改革意愿。教育改革不但没有什么利益可图,还有很多风险,但大家都有改革的动力。我答应当这个校长的时候就想:做错了,大不了再挨批斗呗。
上任的时候,只对师生们说了一句话:“我宁可站着倒下去,也不躺着混下去”
上观新闻:您这位校长当得与众不同。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是,一次会议,因某位领导未能准时到会而推迟了,您站起来说,“如果再过几分钟他还不到,我就要回去工作了”。
章开沅:当时等级观念不重,对我的一些不太恰当的举动,领导们还很包容。比如我一般不参加教育部门召开的行政方面的会议,只参加国务院学术评议组的会,行政的会我就请其他校领导去参加。但上级没有因此对我表示任何不满,我现在回想起来,非常感谢他们。开会的时候,遇到一些部领导,他们都很亲切,住和我们一样标准的房间,很多事情都是用商量的口吻来探讨。
现在有的学校动不动就立军令状,说一定要在几年内建成一流大学,然后照葫芦画瓢,跟在一流大学后面。那时候不是这样的。我上任的时候,没立什么宏大目标,只对师生们说了一句话:“我宁可站着倒下去,也不躺着混下去。”没想到这句大实话让大家很感动,好多人对我讲,有了这句话,他们就有了信心。
上观新闻:由一名学者到一校之长,您是从何入手的呢?
章开沅:我一学蔡元培,二学陶行知。这不是偶然的决定,我很早就崇拜他们。我们这代人都是吃“五四”文化的乳汁长大的,蔡元培先生提的很多主张,比如学术自由,我很赞赏。当了校长以后,更是以他为榜样。把美育列为必修课,我认为是很必要的。所以我们当时率先办了艺术节,开设了音乐系、美术系,原来这些都是被取消了的。
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陶行知先生仍然是受批判的对象。但我很赞成他的生活教育思想,推行“一校一县”模式,加强学校和社会的联系。
上观新闻:大学应该与时代同步,与真理同行。
章开沅:我当大学校长时,只要觉得是对的、应该做的事,就努力去做。一次我去北京开会,《光明日报》的一位记者介绍我认识了服装设计师李艳萍,她想利用武汉积压的一些印花布设计时装。我就聘请她当学校的兼职讲师,给学生开美育方面的讲座,当时全国没有一所大学开设类似课程。而我们学校较早开设了服装设计课。很多老领导看见有关报道后纷纷鼓励我:你当校长能想到这个,真不容易啊!
大众教育不能庸俗化。大学毕竟是大学,应该有批判社会、引导社会的功能
上观新闻:您认为作为大学校长,最主要的工作是什么?
章开沅:我当校长的时候,曾经有人笑说我 “老奸巨猾”,因为大学是“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我却半开玩笑说,我们学校是“党委领导下的副校长负责制”。我把一些副校长推到前面,让他们独当一面。他们确实比我在行政方面有经验,有的人已经干过两任。
于是就有人问:你这个校长做些什么呢?我说,他们不做的我做。我主要是抓学校总的奋斗目标,那时候学校的奋斗目标都是精神性的。现在一提目标就容易很具体,要有指标,要有规模。当时我的目标就是建当年北大那样的大学,鼓励学术自由、百花齐放。还要像陶行知先生说的那样,“学校即社会,社会即教育”。把教育基地建立在基层,把教育的面覆盖到整个社会。
上观新闻:大学不能用高高的围墙,把自己和社会隔绝开来。
章开沅:我主张一个100万人口左右的县级市,要与一所学科比较齐全的大学挂钩。这样,教育的面才能直接覆盖到基层,让县域经济得到科研动力。
我们学校就曾经帮助仙桃市一家濒临破产的农药厂,把它改造成当地的支柱企业。那是我们一位前苏联留学归来的教授搞的项目,开始是厂校挂钩,后来就跟整个仙桃市挂钩。仙桃市后来的五年、十年经济社会发展规划都是我们学校的师生和他们一起编写的。他们办干部培训班,我也去讲过课。我还带着一批专家,下去走街串巷,到田间地头作调查。后来根据统计,科研因素在仙桃市的GDP中占比曾达到17%,很不简单啊。
上观新闻:大学要走进社会、服务社会,但同时也要与社会上的功利浮躁保持距离。怎么掌握这个分寸呢?
章开沅:大众教育不能庸俗化。大学毕竟是大学,应该有批判社会、改造社会的功能。现在我们的问题是错位了,大学自己把自己摆低了。有的大学只讲市场,市场不是“万岁”,教育才是“万岁”。在自然经济形成之前,没有市场,但是有教育,有人类就有教育。教育就是要自我完善,还要促进社会的完善。现在片面强调学校必须适应社会的一面,似乎不太重视批判社会、引领社会的一面,这是不对的。
教育家要记住 “君子慎独”的古训,多一分清高和风骨
上观新闻:在您心目中,什么样的人来担当大学校长最为适宜?
章开沅:大学校长非教育家莫属。什么是教育家?我不能说自己就是个教育家,但毕竟我是受了多方面良好熏染的,干了一辈子,自然而然成了习惯,时时刻刻想着“教育”两个字。教育家不是成天打算盘算钱的,教育家应该有很高的思想境界。教育的本原是“爱”,而非灌输。大学是文明的传承者,文化的整个长河靠教育流动绵延。大学校长必须是教育家,教育家的眼里是“人”而非“物”,是对人的内心修为的培养以及其所处的外部环境的改造,而非单纯功利的算计。
现在,个别大学的掌门人变成生意人,赚钱的专业就办,不赚钱的就不办;考生呢,用得上的专业就考,用不上的就不考,这怎么行?为什么有的大学里头领导的威信不高,他们讲话别人不相信,因为他们说的和做的不是一回事。
上观新闻:您谈到了大学里的一些功利之风,除此之外,您觉得大学发展中还有什么比较突出的问题需要我们注意?
章开沅:大家现在议论比较多的是大学行政化的问题。行政管理是应该有的,但不能行政化、官僚化。现在有的大学里头等级森严,这很不好。在这个问题上,我很怀念上世纪80年代,那时候校长和教师之间都像朋友一样,师生关系也很密切,我们有些课就到教授家里开,一边喝茶一边上课。
换个角度说,现在很多大学校长也很可怜,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了——一是会议室把他“关”了起来,二是小汽车把他“关”了起来。以前校长步行上班,路上遇上什么人还可以停下来聊上几句,现在哪有这种事?我当校长那会儿,学校配有汽车,但我不坐,还是走路上下班。吃饭也是这样,现在有些大学为了便于校长进餐,在食堂里设一间包房。校长偶尔到学生食堂吃个饭,还要带记者拍照。我以前在食堂里吃饭,随时可以和学生们边吃边聊。
上观新闻:对于这些问题,作为一位资深教育者,您有什么解决之道?
章开沅:我认为必须坚持教育改革。以去官僚化为改革的突破口,首先是领导层的自我革命。一是要敢于说真话,对历史负责。现在,不少大学积弊甚多,但很多人默不做声,这让人焦虑。教育前途,关乎未来。在职的教育家要提出改革对策,形成改革共识。我相信,有声总是胜无声,你们应该大声地讲出来,你们不讲谁讲?
二是要有真担当,要有自我革命的决心。有些大学校长宣布在职期间“不承担项目,不插手财务”,这是值得肯定的,但这又是最起码的要求。遗憾的是,有些校长至今连这点仍做不到。校长要带头,要有个改革的样子。谁有权势,科研经费、各种资源就向谁集中,这种做法要不得。
尤其是不能贪图享受。办公室要那么大干什么呢?教育家当率先做到廉洁自律,以为示范。我们要记住“君子慎独”的古训,多一分教育家的清高和风骨,不要沉浸在学校排名、曝光上镜、项目恢弘的光环中。
我立下一个规矩,凡是给学生讲的东西,都是我自己真正相信的
上观新闻:仗义执言是您一直以来的鲜明标志,请问这是性格使然,还是出于一份责任感?
章开沅:我也分不清是责任还是性格使然,可能两者兼而有之。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所以我太太对我颇有意见,她说我小时候就是个“问题儿童”,因为我中学时曾因参加学生运动、叛逆被学校开除过两次。
上观新闻:您有没有因为直言而受到过批评和打击?
章开沅:那太多了。我以前想当作家,因为我爱看书,特别崇拜鲁迅。我中学时代就崇拜鲁迅,别人叫我“小鲁迅”,我因此也常常“以文得祸”。好在我不是很在乎,随遇而安,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所以这辈子算是没有浪费时间。
在“文革”中,我们都难免讲过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但是“文革”以后,我自己总结了一下,决心再不讲违心之言。其实这也是最起码的。我可以不讲话,但不可以讲假话。所以我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凡是给学生讲的东西,给青年人讲的东西,都是我真正相信的,是我已经做到或努力朝这个方向做的。我平常就是这样要求自己,已经成习惯,改不了了,也不想改。
上观新闻:如果请您对自己的校长生涯作一番总结,您会怎么评价?
章开沅:我把学校看得很重,把校长的责任看得很重。对李培根校长离任时说的那些话,我是充满同情和理解的。我们都曾经有很大的抱负,都希望把学校建设得更好。但就像他说的那样,未竟之事和未了之愿,太多太多。
我最近为中国人民大学原校长李文海写了一篇纪念文章,他是我的同行。我们这一代人很不容易,因为我们在战乱中长大,解放后政治运动又多,真正想做研究的时候年纪大了,而且又走上行政岗位,更不要说中间还经历过很多风波。我们自己心里有数,但我们努力过,至少在中国近代史的学科方面开创了局面,又培养了一批新人。我们是过渡性的人物。前面的人我们比不上,他们中西贯通,文化积淀很厚重;后面的人起点很高,而且处在国际化的大环境中,和他们比我们又相对封闭。虽然学无大成,但总算没有虚度。总的来说,我们与共和国同行,我们参与了,见证了,也奉献了,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