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8日,是中国和奥地利建立外交关系50周年纪念日。
2018年4月,我应奥中友协之邀访问维也纳,并作国际形势报告。期间,我专门去了维也纳中央公墓。维也纳中央公墓是欧洲第二大公墓,莫扎特、贝多芬等众多名流长眠于此。其中有个总统墓区,基希施莱格、瓦尔德海姆和克莱斯蒂尔这三位前总统的墓依次排列。
我于1985年到1989年出任中国驻奥地利大使,与基希施莱格、瓦尔德海姆和克莱斯蒂尔等多位奥地利政要有过密切接触,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怀着无限的哀思,在他们三位的墓前静静地伫立。
在我去凭吊总统墓的同一时间,2018年4月,奥地利总统亚历山大·范德贝伦和总理塞巴斯蒂·库尔茨一起访华。一位总统和一位总理同时出访一个国家,这在外交史上可能是前所未有的事。习近平主席在两国领导人会谈时指出,这充分体现了总统本人及奥地利政府对发展中奥关系的重视。
在过去的50年中,中奥关系可以说是“细浪冲沙”,尽管时有波澜,但始终保持着友好发展的大势。当前大国分歧日益严重,对抗加剧,造成世界局势激烈动荡。或许,中奥两国平等对话、友好交往的历史,能给我们一些启迪和智慧。
平民总统基希施莱格
1985年,我出使奥地利,这是我的外交官生涯中第一次出任大使。我的第一个正式活动是向奥地利总统呈递国书。
按照外交礼仪,我在检阅仪仗队后走进总统府,面对奥地利总统基希施莱格呈递国书。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次中国怎么派来这么年轻的大使?说时满面笑容。我也笑着回答说,我不年轻了,已经55岁了。
他说,自己刚从中国访问回来,这次是以总统身份再次访华,亲眼看到了中国近年来的飞速发展,自己对中国是有感情的,喜爱中国,希望以后经常在一起交换意见。
后来我们经常见面,他对我回忆了两次访华的经历和感受。
第一次是1974年4月,他作为奥地利外长首次访问中国。周恩来总理在会见他时说,第三次世界大战有可能爆发,必须随时做好准备,他则委婉地表示了异议。
1985年5月,他以总统身份正式访问中国,邓小平会见了他。邓小平说:你上次来华访问时,我们之间对世界大战是否会爆发还存在争论,你认为世界大战不会爆发,我们认为有可能爆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根据我们对国际形势的判断,国际形势出现了新的变化,各国人民团结一致就有可能制止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基希施莱格对我说:奥地利是个小国,中国是个大国,双方曾有不同意见,后来中国调整了看法,还亲自当面告诉我,这件事情使我深受感动,感到中国尊重小国。
基希施莱格是一位真正的平民总统。1986年他卸任总统,按照规定可以有司机、秘书等待遇,但他都拒绝了。他卸任不久后,我收到一封他手写的亲笔信。信中说,杨大使我们过去交谈很有意思,我非常希望有机会请你到我们家里喝杯咖啡,我的夫人会做蛋糕,请你的夫人也来聊聊天。
1985年,杨成绪出使奥地利,向奥地利总统基希施莱格呈递国书。图/受访者提供
后来我和夫人多次应邀到基希施莱格家做客,看到他家里布置朴实、简单,一点也不像达官贵人的住家。我们从国际形势,谈到两国国情的不同。他谈到,1985年他作为总统再次访华,看到中国社会经济和文化方面都有巨大的发展。访问南京时,他下榻于新建成的金陵饭店。这个饭店当时被称为神州第一高楼,有中国第一个高层旋转餐厅、第一个高楼直升机停机坪。他感到,这个饭店太豪华了。
他说,他很担心随着经济的增长中国会越来越兴起豪华和奢侈之风,这种风气可能会给青年人带来负面影响。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应该更重视勤俭办事的风气。我听了默默地同意他的看法。
“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瓦尔德海姆
1985年11月,奥地利人民党推举前联合国秘书长瓦尔德海姆为总统候选人。1986年3月,美国《纽约时报》引用世界犹太人大会的材料,认为瓦尔德海姆曾参加过纳粹党卫军褐衫队,他所在的纳粹军队1942年在南斯拉夫进行过围剿和屠杀,把众多希腊犹太人投入了集中营。随着选举的深入,美国官方一再誓言,如果瓦尔德海姆当选总统,美国将永远禁止他入境。
当时我在维也纳密切观察着总统选举进程。和奥地利朋友交谈时,他们告诉我,瓦尔德海姆曾竞选总统,竞选失败后被奥地利外交部派往联合国工作,担任联合国秘书长达10年之久,工作出色,为维护世界和平作出了贡献。奥地利作为一小国,为能有瓦尔德海姆这样著名的国际活动家而感到骄傲。1981年瓦尔德海姆在第三次竞选联合国秘书长时得到美国的全力支持,他们不理解美国为什么这样反对他竞选总统。他固然参加过纳粹军队,但是当时媒体上渲染的罪行最终没有得到证实。
美国的一再威胁激起了奥地利人民的反感,奥地利媒体上也不断反映着老百姓对美国干预其总统选举的激愤,本来不一定支持瓦尔德海姆的选民愤而把选票投给了他。1986年6月,瓦尔德海姆以53.9%的选票一举当选为奥地利总统。
瓦尔德海姆当选总统后第一次会见各国驻奥地利外交使节的情景,我至今未忘。按照奥地利的惯例,各国使节依该国与奥地利建交的顺序站立成四方形。瓦尔德海姆慢步走来,与各国使节逐一握手,或致以简短的问候。他走到我面前时紧紧握着我的手,有些激动地对我说,他与中国始终有着友好的关系,他期望中国的改革开放不断取得新的成就,并希望在他担任总统期间能进一步发展奥中两国友好合作关系。他往前走了一步后,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希望有机会和我交谈。
我经常回想起这次会见,总是不禁想起1981年瓦尔德海姆第三次竞选联合国秘书长时,正是中国连投16轮否决票。
瓦尔德海姆的竞选对手是坦桑尼亚驻联合国代表萨利姆。1971年“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组织中的合法权利问题”的决议在联大获得表决通过时,正是萨利姆在座位上跳起舞来。
从1946年联合国成立到1981年,联合国秘书长几乎都由欧洲人担任,分别是挪威人赖伊、瑞典人哈马舍尔德和奥地利人瓦尔德海姆。只是在哈马舍尔德因飞机失事遇难后,副秘书长、缅甸人吴丹出任过秘书长。因此,中国坚决支持非洲人萨利姆竞选联合国秘书长。
在16轮表决中,美国始终否决萨里姆,而中国始终否决瓦尔德海姆(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有一票否决权)。瓦尔德海姆在亲自了解了中国的态度后表示理解,选择放弃了参加竞选。接着,萨利姆也同样选择了放弃。最终,秘鲁的佩雷斯·德奎利亚尔于1981年12月11日当选为联合国秘书长。事后,瓦尔德海姆在不少场合都表示理解中国的立场。
瓦尔德海姆1986年到1992年担任奥地利总统,期间中奥两国关系有了进一步发展。我在奥地利时始终与他保持着良好的接触,经常有机会就国际形势和两国关系与他交换意见。
1986年初,杨成绪(右三)应邀出席艺术绘画展览会,与奥地利总理西诺瓦茨(右一),德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右二)交谈。图/受访者提供
1993年他应中国人民外交学会的邀请来华访问,我在北京陪同他参观访问。在两天的接触中,我深感到他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热爱。
2007年6月,瓦尔德海姆病逝,中国领导人发去唁电,称他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克赖斯基未能实现访华夙愿
1987年的一天,我在一次使馆招待会上遇见了奥地利前总理布鲁诺·克赖斯基,主动向他问好。
克赖斯基被誉为小国的大政治家。他曾于1970年到1983年担任奥地利总理,1971年中奥建交时的奥地利总理正是他。战后奥地利为了摆脱美苏英法的军事占领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奥地利国内外舆论一致认为,克赖斯基作出了最大的贡献。我到奥地利后听说,他从来没到过中国驻奥地利使馆,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见到他时,他已72岁了。握手时,他仔细端详着我,笑着问:“一个中国大使怎么会讲德文呢?”我也笑着反问:“为什么中国大使不能讲德文呢?”这两句对话似乎立即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很有兴趣地问了我的经历以及对奥地利的印象,我们交谈甚欢。告别时他邀请我常去他家喝咖啡、聊聊天,我说一言为定。
不久以后,我应约多次到他家喝咖啡。他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对中国的深厚感情。年轻时他作为青年革命社会党人,曾经撰文支持中国的北伐革命,支持中国为建立共和国所作出的努力。
他说,战后奥地利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国际上如何看待奥地利,奥地利究竟是法西斯德国的第一个受害者还是帮凶?1953年到1959年他担任总统府外交事务国务秘书时,就致力于使世人相信奥地利是纳粹德国对外侵略的第一个受害国,而中心问题是摆脱美苏英法对奥地利的占领。
“二战”后奥地利处于战胜国军事占领下,领土完整、主权独立和国家尊严均毁于一旦。当时冷战再起,东西方两大阵营争斗不已,撤军问题根本无从谈起。1953年斯大林逝世,赫鲁晓夫上台后有意缓和与西方国家的关系,但是担心撤军会影响到美苏英法四国军事占领,迟迟不动。美国则劝说奥地利,西方国家的占领表明奥地利始终是西方盟国,这对奥地利也是有利的。克赖斯基在美苏英法四国之间做了很多工作,几经波折,在奥地利声明实行永久性中立的条件下,四大国终于在1955年5月15日与奥地利签订《重建独立和民主的奥地利的国家条约》,并于同年7月生效。
克赖斯基执政以来,对中国并不十分亲近。他曾送给我一套两卷集自传,在第二卷《在政治激流中》他提到:赫鲁晓夫时代与中国之间产生危机,导致了苏联在社会主义国家中的势力影响急剧下降。
他还回忆,自己多次受到中国方面的邀请,但都让别人去了。因为不止一个访问过中国的奥地利人听周恩来总理说过“奥地利的中立条约不过是一纸空文、总有一天奥地利会成为苏联的牺牲品”等观点,既然不去北京也已知道,为什么还要去访问中国?何况,莫斯科比北京离奥地利更近,且关系良好。如果自己去北京访问,其结果一定是既让北京不满,也让莫斯科不满,那还不如不去。
我和克赖斯基接触的时候,这一段历史早已时过境迁。他对中国怀着巨大的兴趣,一再问我中国国内现状、中国对重大国际问题的看法,以及中国是如何看待美国、苏联和欧洲的,我也经常问他有关欧洲和奥地利的情况,交谈融洽。
1989年初夏,我请他来中国大使馆做客,尝尝中国菜。我们天南海北几乎无话不谈,他更多的是关心中国的历史、文化、哲学和风俗习惯。交谈中,我提出希望他有机会访问中国,他听了之后很高兴,但说自己健康状况不佳,恐怕有困难。
不久以后,他郑重地告诉我,他认真考虑过访华的问题,但愿能够成行。我报告了国内,同意他访华。1989年底,我奉调回国,此时克赖斯基已病重。他于1990年7月病故,终未能实现中国之行。
克莱斯蒂尔访华前的犹豫
1992年到2004年出任奥地利总统的托马斯·克莱斯蒂尔是我在维也纳当大使时结识的奥地利外交部高官。他在担任奥地利驻美国大使四年后,于1987年返国任奥地利外交部秘书长。
1988年初夏,他第一次出访中国。出访前一天,他急切地到处找我,我当时正在下奥州访问,晚上很晚了才跟他通上电话。
他告诉我,这次访华是为了签订奥中民航协议,他听说谈判很艰巨,有可能达不成协议,他暗示,他很难接受作为外交部秘书长第一次访华就失败而归,因此在考虑推迟这次访华。我说,过去几年来两国关系发展顺利,这个协议涉及坚持一个中国的原则,但我相信通过双方的努力一定能达成协议的。我劝他不要犹豫,按时访华。
他听从了我的意见,如期访华。两天后他刚从中国回来,立即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访华取得了成功,对我表示感谢。
此后我们双方见面时,总是很友好。我有时应邀去奥地利外交部,不是交涉什么问题,而是就国际问题和中奥两国关系的发展与他交换意见。他对中国国内的发展十分感兴趣,对中国取得的进步给予充分的肯定。
后来他成为总统后,多次主动表示希望访问中国。1995年他作为总统正式访问中国,2001年又再次对中国进行了工作访问。
他2001年访华时,我也应邀出席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招待会。那次随行的还有奥地利音乐家,他们演奏起优美的奥地利舞曲。两国领导人率先翩翩起舞,一时传为美谈。
这让我想起1971年中奥两国建交不久,时任奥地利驻华临时代办布科夫斯基(大使赴任前由临时代办主持馆务)在北京饭店举行奥地利国庆招待会。当时我在中国记协工作,也出席了这次招待会。
会上奥地利音乐家们演奏了小约翰·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未进入尾声,在一个正式场合下演奏西方音乐还是罕有的事。出席这次招待会的不少中国人流露出喜悦的表情,倾听着这美妙的音乐。
布科夫斯基从此在北京成为外交界名人。他后来于1990年到1996年出任驻中国大使,这期间的有段时间,我任外交部西欧司副司长,与他有很多交往,多次亲切交谈,共议如何促进两国关系。
始终挚爱中国的菲舍尔
我从事外交工作以来经常为老大使们担任翻译,从中学习到不少外交经验,因此到维也纳后,我坚持每个季度都要逐一拜会奥地利朝野各党议会党团主席。当时奥地利社会党和人民党这两大政党对我比较友好,而在野的绿党和自由党经常会找些小麻烦。不过,我坚持拜访每一个政党的领导人,促进相互了解。
在这个过程中,我认识了奥地利国民议会社会党议会党团主席海因茨·菲舍尔。初次接触我就感到他不同于其他政党领导人,对中国了解更深,也非常关心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他多次邀请我到他家中和维也纳近郊别墅中促膝长谈。
有一次他问起我,中国年轻政治家中有谁可能成为未来的国家领导人。提这个问题时是1986年,温家宝刚升任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我告诉菲舍尔,中办主任这个职务是非常重要的,而温家宝才44岁,可以说是很有前途的政治家了。菲舍尔很有兴趣地听着,问我有无可能邀请温家宝来奥地利访问。我报告了中联部,不久被告知,温家宝愿意应邀访问奥地利。
温家宝抵达奥地利时,奥地利社会党安排了一个平实的小旅馆。我心中有点不安,告诉他西方国家政党经费往往不充裕,我这句话还没讲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说安排得很好,请放心。
2003年,温家宝就任中国国务院总理。2004年,菲舍尔出任奥地利总统(2010年连任)。这时候菲舍尔想到,当年他邀请访奥的年轻中国政治家是否就是温家宝呢?得到证实后,他立即与温家宝建立了联系,互赠礼品,温家宝总理还亲笔写信感谢他当年的邀请。
菲舍尔总统可称是对中国最友好、也是对中国最了解的奥地利政治家。从1974年以奥地利议员身份第一次访问中国起,他前后访华10次。他担任总统期间,曾4次访问中国,同时也多次邀请中国国家领导人访问奥地利。2016年他卸任总统后,又出任了奥中友协主席。
2018年我重访维也纳,菲舍尔夫妇邀请我到他家共进早餐。进门时,他亲切地握着我的手,双方互相凝视片刻,他笑着说,我们都没有老啊。
坐下后,他拿出温家宝的亲笔中文信,让我用德文读给他听。我读时,他始终带着笑容专注地倾听着。我们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自由交谈,共同领略和享受着我们相互交往的那些美好回忆。
(本文作者曾任中国驻奥地利大使、外交部政策研究室主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