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海南三亚蜈支洲岛海域,工作人员在珊瑚苗圃采集用于培育的珊瑚断枝。(新华社/图)
海面下是白茫茫一片。
这是2020年8月4日,李元超在海南西北部监测珊瑚礁生态系统时看到的场景。大片的白色让这位海南省海洋与渔业科学院副研究员不寒而栗。2019年夏天在附近海域,至少还能看到有颜色的活珊瑚。
珊瑚虫是一种微小的腔肠动物,经过成千上万年,钙化成珊瑚礁,形成有珊瑚、珊瑚礁、贝类、砗磲等共同组成的珊瑚礁生态系统。珊瑚五彩斑斓的颜色大多来自与其共生的虫黄藻,它们通过光合作用给珊瑚虫供给能量,珊瑚给它们提供光合作用所需的二氧化碳和其他营养。
珊瑚白化,意味着共生藻离开或死亡。如果白化严重,珊瑚也会最终因缺乏营养而死亡,这片“海底花园”周围萦绕的鱼类也一起消失。
首次针对我国珊瑚礁的“大体检”、《中国珊瑚礁状况报告2019》(以下简称报告)在2020年9月发布,报告显示,我国珊瑚礁面临的威胁日趋增多,整体处于衰退中。珊瑚礁和造礁石珊瑚群落基本都处于“一般”或者“差”的状况。
不只是承担着“海洋中热带雨林”作用,珊瑚礁还是重要的国土资源,由珊瑚堆积而出的灰沙岛或干出的珊瑚礁都是陆地,可以成为领土。但如果极端气候和人类活动影响继续,这些在海底生活了数亿年的美丽生命,将会在未来几十年消失。
基本处于“一般”或者“差”的状况
珊瑚对环境条件的要求严苛,分布范围只局限于南北纬30°之间的热带和亚热带浅海海区。中国珊瑚礁的总面积约3.8万平方公里,相当于2.3个北京市面积,主要集中于南海诸岛等地。
这份“体检”报告由中国太平洋学会珊瑚礁分会组织、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资助。报告的主要起草人、中国太平洋学会珊瑚礁分会会长、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研究员黄晖介绍,做体检首先要找到体检的各项指标,这次选取了活造礁石珊瑚覆盖率等7项指标。
造礁石珊瑚是一种统称,指的是珊瑚礁系统里的框架性生物,可通过钙化作用形成珊瑚礁。作用类似于热带雨林的乔木,不仅是这一生态系统中数量最多的生物,也可以为其他生物提供生境。如果没有了造礁石珊瑚,珊瑚礁生态系统就没办法正常运转。所以,活造礁石珊瑚覆盖率最具有指标意义。
黄晖说,通过研究发现,活造礁石珊瑚覆盖率大幅减少,从2000年代初的30%-40%,降低到现在只有10%不到。
鹿角珊瑚、滨珊瑚、角孔珊瑚、盔形珊瑚都属于造礁石珊瑚,指标中还包括这些种类珊瑚的覆盖率占比。
鹿角珊瑚是造礁石珊瑚中多样性最高的一种,外形呈酷似鹿角的分枝状,颜色各异。“由于对环境变化最敏感,它是环境的晴雨表。环境好了就多、不好就少。”海南大学海洋学院教授李秀保投身珊瑚研究以来对鹿角珊瑚的变化印象深刻。2003年,他刚刚从事珊瑚研究时跟随导师第一次到三亚湾浮潜,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鹿角珊瑚群落,而现在,在近岸海域已经很难看到这番景象。
由于鹿角珊瑚对环境敏感,分布从南到北逐渐递减。作为补充,分布更广、环境耐受性更强的滨珊瑚、角孔珊瑚、盔形珊瑚也被引入评价指标。这些珊瑚属种都有不同的形态和颜色,有时同一种珊瑚在不同的水环境中也会形色各异。
目前,我国珊瑚的研究机构分布在自然资源部、中国科学院以及广东、广西、海南等地的研究机构和高校中。“体检”报告所用的数据,是基于上述单位2011-2018年珊瑚礁生态监测调查数据,报告针对7个指标,引入珊瑚礁生态系统健康评价综合指数,分为良好、一般、差三个等级。
“体检”报告显示,福建东山造礁石珊瑚群落、广东庙湾造礁石珊瑚群落、广东徐闻珊瑚礁群落和海南文昌珊瑚礁群落的评价等级为“差”,其中海南文昌珊瑚礁群落的健康指数从2006年的80.5分降低到2014的32.5分,降幅最大。
人为破坏影响巨大,甚至包括防晒霜
去水质好的海域潜水,对潜水爱好者是新鲜、是释放,对于珊瑚研究者来说,这是工作中的基本功,潜水看到的也许并不美丽。
从2003年至今的17年间,李秀保计算过,每年至少有50天需要下水监测珊瑚礁生态系统,“这意味着17年里有两年时间在水下”。
每次做珊瑚礁生态系统调查,都需要3-6人的团队,分别负责铺设样带、拍摄录像、照相和现场统计。调查样带(沿着一条标准线设定的带状调查区)沿着等深线,铺设50-100米长度。如果是在近岸区,需要潜到水下3米-8米分别铺设样带;在离岸区如南沙群岛,珊瑚的位置更深,潜水的深度也要继续增加,可以到达20-30米。
行程紧凑的时候,研究人员一天在水下时间要6个小时。“生态学调查靠天吃饭,遇到冬天、水质混浊的时候,需要更长的调查时间。”李秀保说。
李秀保2003年投身珊瑚研究时,看到水下的景色很漂亮,认为这是一份有意思的工作,但是做着做着,珊瑚礁却越来越少,李秀保发现自己坚持下去的动力是一种责任感。
放眼全球,珊瑚礁生态系统退化在持续发生,威胁主要来自于气候变化和人为破坏。“从全球看,气候变化是主因,如果单看国内,人类活动的因素更多。”黄晖分析。
在黄晖的印象中,珊瑚礁生态系统退化的进程与人类活动的脚步相吻合。20世纪末开始有退化的迹象,2004年前后明显退化,2008年前后退化严重,最近十年珊瑚状况在低水平徘徊。“你会看到,岛礁上房子越来越多、信号越来越好,珊瑚礁生态系统的状况却越来越差。”
人类活动主要包括渔业捕捞、旅游开发、水质污染等原因。“体检”报告对全国珊瑚礁受到的人为影响进行评估,结果显示,广东徐闻、南沙群岛,受到采挖的影响等级为严重,其中徐闻同样遭受了严重的陆源污染;在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过度渔业也给珊瑚礁生态系统造成了严重影响。
在近岸区,过度渔业活动一度被认为是首位影响珊瑚礁生态系统的因素。
深圳潜爱大鹏是一家珊瑚保育志愿者联合会。发起人之一白小刺最近也在朋友圈关注到了海南岛西北部的珊瑚白化现象。十多年前,机构发起的原因就是看到大鹏湾的珊瑚岌岌可危。深圳大鹏湾的珊瑚退化,白小刺认为并不主要是海水升温,因为深圳相对海南来说纬度更高,他们观察到更主要的原因是渔业。
“捕鱼人下的网,破坏力最大的是底拖网,像在海底扫地一样;其次是流刺网,会在海里缠绕住珊瑚,渔民拉不起来,一使劲就会拉断珊瑚。渔船要固定位置,下的锚也会拖断珊瑚。”白小刺分析,捕鱼还会有次生危害,比如蓄电池泄漏等等。
旅游开发中的潜水和观光船对珊瑚的破坏,也类似渔网、船桨的踩踏和拉扯,都属于外力破坏。
水质环境退化是另一个主要的人为破坏因素。早年的工业污水,港口建设、填海工程……甚至潜水者的防晒霜,岸边的除草剂,都会给近岸海水带来化学物质的污染,从而影响珊瑚的生长。
值得注意的是,看似人迹罕至的南海,过度捕捞和渔业资源衰退尤其明显。珊瑚变得越来越差,也会影响渔业资源。虽然珊瑚礁占全球海域面积不到0.2%,却养育了超过1/4种类的海洋生物,是很多海洋生物的产卵场。“它跟陆地的森林植被非常像,如果没有了森林,水土就会流失,连生境都没了,何谈其他生物的多样性呢?”黄晖反问。她觉得这是海洋的“荒漠化”——只剩下各种形状的白色的碎屑。
修复资金会是天文数字
珊瑚物种对温度耐受范围很窄,甚至要以周来计算“周热度”:以鹿角珊瑚、蔷薇珊瑚为例,如果一片海域的温度在30℃,那么温度每升高1℃、持续4周以上,鹿角珊瑚就会发生白化;持续时间大于8周,会发生严重白化,甚至死亡。
从全球来看,气候变化是影响珊瑚的重要因素。2018年,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发布的《全球升温1.5℃特别报告》:在升温2℃的情境下,有国外学者预测,全球99%的珊瑚礁都将消失殆尽。
李元超和其他研究者推测,海南西北部大面积珊瑚白化就与海水温度升高有关。李元超长期驻扎海南,对各个海域的珊瑚情况了如指掌,把8月初这次海南岛西北部珊瑚白化的规模和程度形容为“史上罕见”。
通过监测,李元超判断,海南岛西北部、临高近海域的珊瑚死亡率在86%以上,是由于近期海域水温长期居高不下,仅存的珊瑚存活的可能性也非常渺茫。
汕头大学海洋科学研究院教授刘文华的团队关注了最近3年的南部沿海水温,通过遥感监测研究发现,夏天,福建、粤东、南海的近岸水域普遍温度偏高,珠江口以南的水温即便在冬天也比以往高,极端性气候对整个海洋生态系统都有较大的影响。
面对珊瑚退化,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海南大学海洋学院等单位都在探索修复技术方法。珊瑚礁生态修复的主要技术集中于其框架生物造礁石珊瑚无性繁殖、珊瑚断枝苗圃培育和底播移植等,有性繁殖在珊瑚礁修复中的应用还需要加强。
虽然自己的团队也在做珊瑚礁修复,但李秀保坦言,还只是初步实验的阶段,距离成功还很远。珊瑚礁的修复技术还不成熟,修复成本居高不下。因为珊瑚礁的修复还需要治理水环境,李秀保举例,一平方米珊瑚的修复成本高达500元,上万平方公里的珊瑚礁,修复资金会是天文数字。
珊瑚礁、红树林和海防林是海岸线的三道防线,这其中,珊瑚礁是抵御风暴潮的第一道天然屏障。由于珊瑚礁结构的复杂性,比一般的礁石更能使波浪衰减,防止海岸侵蚀。但目前红树林成熟的修复示范项目面积高达上千公顷,而珊瑚礁修复,做得好的也只有几至十几公顷。
比起后期高昂且不确定的修复,前期珊瑚礁的保护和管理更加重要。
三亚出台了潜水活动珊瑚礁生态损失补偿办法,规定凡三亚辖区海域开展的潜水经营活动,都要提前缴纳一定保证金,同时将珊瑚礁修复纳入信用管理,如果用海者修复珊瑚礁未达到规定要求,对海洋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的海域,可以依法收回、置换海域使用权。
李秀保也提出了休整、轮换的建议,潜水的海域几个月调整一次,给珊瑚礁生态系统足够的时间自行修复。他希望,珊瑚礁的退化已经“到了触底反弹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