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仕梅在厨房看自己写的诗。受访者供图
刘相省写在草稿纸上的《农叹》。受访者供图
互联网上,农民开始写诗
凌晨5点,这几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时间——他们要发一首新诗出来。
诗在前一天夜里写好,他们斟酌,修改,发布。之后,河北省唐山市的岳怀莲开始给丈夫做饭,给去年秋收的1万多斤玉米脱粒,或者去花生地里除草;山东省济宁市的王笃臣给事先粉碎好的饲料添上玉米面、麸皮和水,倒在饲槽里喂羊,40多只羊吃饱之后,他还要把羊撵出来,拾掇羊圈。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薛岗村的韩仕梅则要骑上电动车,去两公里外一家工厂的食堂做早饭,她负责在这家工厂给管理人员做一日三餐。
往往,要到夜幕再次降临,他们才会有大把时间重新回到这些诗上。
这是一群在短视频平台上写诗的农民,年龄多在50岁以上。接触互联网之前,他们中的有些人从未写过诗,有的只是在作业本、在医院的清单纸上零星地写过。他们身处天南海北,说着彼此听不懂的方言,在过去的生活里毫无交集。其实直到现在,他们也没见过面。
由于贫穷,这群人在小学或初中就辍学。从此,半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村庄,出苦力,谋生活,再没读过什么书,“撂了”对语文的爱好。短视频平台成了他们和外界交流的一个途径。他们的古体诗里夹杂着现代词语,格律也乱,偶尔还有错别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诗里写种地、养猪、放羊的生活,也写孤独、思念、婚姻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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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月,有记者偶然在短视频平台上发现了韩仕梅——一个挣扎在包办婚姻中,爱写诗的农妇。一篇报道发表了,接着是第二篇、第三篇。这个春天,韩仕梅家门口这片油菜花地前,来自十几家媒体的客人来来往往。
记者们总对她提到余秀华,那个才华横溢的农民诗人,但其实在今年2月前,韩仕梅从没读过现代诗。有记者给她寄来三本书,《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读宋诗随笔》《唐诗鉴赏辞典》,很厚,她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没时间看,静不下心来。”
来自记者、诗友的书还在源源不断地寄过来,但其实她没有那么多精力花在诗词歌赋上,写诗只是她生活中的一角。婚姻、家务活儿、儿女、赚钱,才是她说得最多,也想得最多的。
她今年50岁,一直生活在薛岗村。初中二年级没上完,她就因为交不起18元学费而辍学。后来,母亲让她嫁到能出3000元彩礼的婆家。韩仕梅家里穷,住过草房,草房塌了,又住村里的仓库,仓库也要塌。这份彩礼,意味着盖房子有了希望。
丈夫是邻村人,木讷,不太能交流。结婚后,韩仕梅发现那3000元全是婆家借来的,丈夫还沉迷赌博。韩仕梅的婚姻从还债开始,她一笔笔还上4800元外债,“自己把自己买了回来”。
最近几年,韩仕梅在附近的工厂食堂打工,一日三餐把她的时间切碎。早上6点出发去做早饭,上午10点半准备午饭,下午4点半做晚饭。饭后洗碗、收拾厨房、剥葱,这些事忙完,天就黑了。两顿饭的间隙,她会在工厂的宿舍里坐会儿,拉上窗帘,写写诗。用的是从厂子抽屉里找到的中性笔芯,没有笔杆。她在厨房也放着一个本,有时正做着饭,想到一句话就写下来,一顿饭做完了,一首诗也写成了。
韩仕梅从去年4月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发表诗歌,用的手机是儿子淘汰下来的,她以前用的是价值500元的手机,内存很小,录不了视频。到现在,她已经在网上发布了157个视频。
她的账号有3492个粉丝,她关注了3042个人。粉丝多是像她一样写诗的普通人,他们以“诗友”相称。他们用自拍照、路边的野花、当地的名胜古迹当做头像,粉丝数量和关注数相近。点开他们的主页,能看到冰冻的河流、河边的枯草、在地里挖土的挖掘机、绿油油的庄稼地、齐整的麦穗、葡萄园、新盖的砖房。
岳怀莲、李树云都是这样和韩仕梅认识的。李树云和韩仕梅经常互动,她是河北省廊坊市人,今年74岁了。她在大队做了一辈子会计,写“草书”写习惯了。跟网友熟悉后,有人说看不清她写的字,她就改变了风格,一笔一划地写。她身边老搁着笔、纸和手机,睡觉的时候也放在床头,为的是随时给人评论。
在诗友中,韩仕梅的粉丝量算是中上水平,李树云有709个粉丝,而和韩仕梅同岁的岳怀莲有1.4万多粉丝了。她是河北省唐山市滦南县岳庄村人,两个人加了微信,岳怀莲对智能手机操作更熟练些,最近在教韩仕梅怎么制作美图。
没有人制订规则,但凌晨5点是一个合适的时间。接下来的一整天,岳怀莲都不再有大块的时间拿起手机,她要把发作品作为一天里的第一件事,以免诗友催促。李树云睡眠时间比较少,凌晨4点半醒来是常事,看到不少诗友在5点发,她也就这样要求自己。在外工作的儿女们,逐渐把5点的这条动态,当做母亲的“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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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之外,他们的生活和诗的交集不多。岳怀莲从今年1月开始写诗,但自认为写得不好,很快打算放弃。一位任教40年的语文教师给她评论说:“你不能不写,不但要写,还要坚持,写完以后用本子把自己的诗编写成册,抄录下来,说不定以后你也是诗人。”她把这条评论截图保存了。2月17日,这成了她认真写诗的起点。
对韩仕梅的另一个诗友——河南省安阳市滑县的刘相省来说,写诗的阀门则是在2013年打开的。当时他陪伴父亲在县医院住院,从乡下带来零零碎碎的行李,他感觉到护士有些嫌弃、反感,心里不是滋味,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掂着笔,在医院的清单纸背面,一口气写了20多首藏头诗。
山东省济宁市的农民王笃臣12岁时失去了父亲,家里缺乏劳动力,年年欠生产队粮款。每到春节,他们总要跟着母亲去邻村上门乞讨。他害怕狗,乞讨时就躲在人家大门外。那些年,他看了形形色色的春联,喜欢上这种对仗工整的字句。
他从小自卑、内向,“不吱声”。现在,“压抑了快一辈子了,我个人也是发挥发挥,该说的说说吧。”4个闺女都长大后,王笃臣生出写诗的爱好。
岳怀莲的前半生也是自卑和胆怯的。儿子小学时患病,需要多次做手术。丈夫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连医院科室的名字都认不清。岳怀莲带着儿子,县城、唐山、北京,都走遍了,她过去没出过远门,每一次去看病都特别困难,她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岳怀莲生性敏感,她曾拍自己唱歌跳舞的视频上传短视频平台,但总是“躲躲藏藏”,去下地干活儿时,她把三脚架藏在三轮车座底下。在地里拍视频,一旦有人经过,她就立刻把设备藏起来。
但在诗词中,过往压抑的东西仿佛全都消散了。
王笃臣爱李白。他说,李白一辈子仕途不顺,过的是流浪生活,“他的诗浪漫、豪迈”。
他写了600多首作品,大都是每天放羊途中的见闻。跟记者说话时,赶羊的鞭子挂在他脖子上,羊群在他脚边吃草。他在诗里写道,“脚踩地球头顶天,风雨四季战霜寒。”“问君能有何所惧,林间夫妇肩并肩。”
王笃臣马上60岁了,家里的地承包出去了,放羊是他和妻子的主要工作。每天下午2点他们出发,沿河道来回走20里地,在傍晚时分回家。这条路线上的风景,王笃臣已经太熟悉了。
他用74首小诗,写了春夏秋冬牧羊四部曲。春天是“堤外林间路,春来景色新。羊儿树下过,调皮牧羊人。”夏天则用“半晴半雨半风云”来描述一天中天气的几度转变。秋天,他又写“深秋凉雨打桂花,羊儿欲吃响鞭打。要知桂花谁人载,荒郊野外有人家。”冬天,他看到“风吹水面起波浪,半边粼光半边冰”。 夏天昼长夜短,他总会带着本和笔出来,在桥洞底下坐着写诗,“比空调屋还凉快”。
岳怀莲也在诗词里表现过以往少见的气魄。4月13日,她发了一首名为“恋春”的诗,其中有一句是“春风沐柳结新籽,垂钓渔翁最先知”。用“新籽”来描述柳絮的早期状态,岳怀莲从没见人这样写过,发布这首作品前,她犹豫了很久,担心被人笑话。
她在那条动态里写到,“我想了很多,自古诗人都在写柳絮,我生在农村,很清楚柳絮就是柳树的种子,今天大胆创新一下,柳絮没成熟前就写成籽。”她眼前浮现的,是童年时经历一个柳絮飘扬的春天后,第二年在池塘边密密麻麻长出的、一米多高的小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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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诗上传到互联网后,查看和回复评论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重要的事。
他们作品的评论区充满赞美和鼓励的话。韩仕梅最近的作品下,有人评论道“才友士梅点墨香,金榜题名换春装。夏季临前赏春末,三五成群赏花忙”。韩仕梅回复对方:“才华横溢”“谢谢老师,留墨添香”。她整整齐齐码上5个大拇指,4个“666”。
这是他们自己的社交货币:“大拇指”“火”“666”以及“玫瑰”和“福”的表情。不管是什么,都要3个起步,连成一排。
韩仕梅曾独自坐在工厂宿舍里,用河南话向记者读起她刚写的诗:“我每天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你是一道道微弱的烛光,指引我前进的方向。”“你”是指鼓励她的网友们,“阴暗潮湿的地方”,是形容自己的家。“讨厌这种生活,讨厌现在这个家庭。”说到这个,她又要流眼泪了。
丈夫不希望她写诗、结识网友、接受采访。在一次接受采访时,韩仕梅的丈夫突然挂断了记者的电话,还过去捂住她的嘴。韩仕梅说,今年正月初六,丈夫还曾突然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摁倒在床上,说“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在干啥”。
有一次,丈夫说她“不要脸”,她伤心地喝了半斤52度的白酒。第二天早晨6点,她挣扎着起来去厂里,四肢瘫软,不断呕吐,后来喝葡萄糖缓了过来。说起这件事,韩仕梅说,“我早就该死了,我活着是个无用之才。感觉自己废了,没有啥意义了。”
20岁左右,她也这样大醉过一场。当时她为了反抗这门亲事,找来父亲的白酒喝,“哭啊哭”,“就是不想醒过来”。母亲怕她死了,说“要不算了,我们给(亲事)退了”。但韩仕梅反倒弱下来,她知道亲事退不了,家里房子已经盖了,花了一部分彩礼钱,弟弟只比她小3岁,马上要说媳妇。
村里曾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劝她,婚姻也就几十年就了结了。那一刻她决定忍耐、认命。
作为这个家的支柱,她不光要赚钱,还要照顾老小。扫地、洗衣、做饭,丈夫什么都不干。拌嘴了,她放下他的衣服不洗,他就会把衣服放一个月,直到“长毛了”,还是她上手。最累的时候一天她睡三四个小时,瘦得只有80多斤。
韩仕梅读书时是班里的“起歌委员”,每天上课前带大家唱歌,唱得最多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现在,她的家门口,有金黄的油菜花地,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但在韩仕梅眼中,“到处都是一片黄土”。
结婚后,她没再正儿八经唱过歌了,只是偶尔“不开心了,自己吼两句”。有人在她会拘束,唱不出来。看到诗友发布的一张笼中鸟的图片,她写下评论:“谁人能懂囚鸟哭,岁月载人两鬓霜”“我也像那样被家庭困住了”。
韩仕梅和她的诗友们在生活中有着不同程度的孤独。刘相省身边,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知道他在网上写诗的事。岳怀莲的丈夫知道她写诗,但他每天早出晚归地在工地上干活,从来不看。
每天,岳怀莲都自己待在家里,为了不耽误丈夫在工地上的活儿,她几乎承包家里所有劳动。她身高只有1.5米,秋收时,她每天顶着露水出发,掰玉米,放秸秆,“一天至少能收一亩半”。
岳怀莲的儿子在县医院工作,爱好文艺,会参加一些文艺工作。她有次提到,“能不能拿着诗,找人看能不能发表”。儿子平日孝顺、体贴,但这次表示了反对:“妈,咱又不是真的诗人,万一人家看不上怎么办?”
岳怀莲的诗句总在描写小桥流水的江南风景,但她从未去过南方,很多句子都是她看着网络图片写出来的。他们中间流传着这种看图写诗的方法,图片来源于美图软件、浏览器的搜索框,或自己的相册。
如果图中有荒草环绕的亭台,就写“小亭寂静无一人,荒草随风掩径门。似曾与君此中坐,说地谈天情也真”。她从未见过这个小亭,也没曾与什么人“说地谈天”。结婚之前她没有谈过恋爱。这些都来自她的想象。
李树云也没见过什么稀奇的风景,她年轻时候,风风火火地干活儿和算账,骑着自行车就飞,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候。现在她74岁了,当了30年队里的会计,养大了5个闺女。去年老伴去世后,她不再种田,把家里的地承包了出去。如今,她一个人住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宽敞院落里。
一个四层简易书架上,摆着女儿们给她买的十几本书、笔墨纸砚。李树云每天就独自坐在这个书架前,抄抄诗,写写诗。她在诗中寄托自己对丈夫的思念:“泪眼朦胧车不见,大院空空泪洗面。君去楼空屋难进,问月与君可团圆。”
这样的话,她不会对孩子们说,只写进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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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韩仕梅觉得实在被家庭压得喘不过气了。儿子在今年年初结婚,但这门花了30多万元彩礼的婚姻很快失败了,韩仕梅又背负上为儿子下一次婚姻准备彩礼的担子,这击垮了她的心理防线:“我太累了。”她甚至因此想到跳河。韩仕梅的家在公路附近,离村庄有500多米,但是她很少回村里转悠,因为儿子离婚的事让她“感到自卑”。
她的婚姻也让她感到压抑,“暗无天日”。儿子结婚前,她曾经对丈夫提出离婚,但被丈夫以“儿子结婚后再离”搪塞。如今儿子离婚了,她也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家庭。她在微博上联系到一个年轻的律师,离婚案将在5月19日开庭。知道这件事,丈夫哭了。一提到离婚,韩仕梅的丈夫就哭。她说,“你哭也没用。”
韩仕梅觉得,离婚和她写诗“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写诗确实给韩仕梅带来无限的快乐,拿起笔,或者笔芯,她可以什么都不想了。“有时候写自己内心的感受,有的时候是瞎编的,是一种期盼,一种渴望。”
去年12月,她写了一首《觉醒》:“我已不在(再)沉睡,海浪将我拥起。我奋力走出雾霾,看到清晨的暖阳。”她解释说,“我以后不再懵懵懂懂地过了。”
结婚后的十几年里,韩仕梅成天做着同一个梦。梦中,她和很多同学一同坐在教室里,忙活着写作业,手里的笔不停,心里想“下一年就要考大学了”。
那个梦在孩子长到十几岁时的某一天不再出现了。读书时她在班里担任学习委员,成绩稳定在前三名,每次考试都拿奖。如果有机会上高中,她觉得自己“百分之百”能考上大学,而上了大学,“有可能成为一名了不起的诗人”。但如今,提起对未来的规划,除了离开丈夫,她想得最多的,是多赚钱,给儿子下一次结婚攒上彩礼。
她从未因为出名而觉得自己真算是什么诗人。看到有人评论她说“用词不当”,她说“谢谢老师指点,我都是胡编乱造的”。厂里有人夸她会写诗时,她总会说“我胡乱编嘛,顺口溜而已”。
曾有一个在北京做图书编辑的淅川县的女孩联系她,说想谈谈出书的事,她们加了微信,就没了下文。“她也没吭,我也没问。”韩仕梅觉得自己写的诗出不了书,虽然她有这样的梦想。弟弟前几天给她打电话,嫌她爱折腾,“都四五十的人了,成天找那记者来干啥”。
现实生活中,刘相省的家庭五口人里有4个都享受低保,他们去年才脱贫。刘相省熟读《易经》,空闲时喜欢给人算卦,他相信自己经历的很多不如意,都是命运使然:“一世为人要明世,因为人与人不同”“自幼立志赛青松,可叹命运不顺通”。他回避掉“没有把握住哪次机会”的问题,用“没有用的”解释人生的种种选择。
岳怀莲也说,她“看淡了生活,所有的不如意都当做了上天的安排”。对她来说,未来应该也会如此平凡下去。但是,烧大炕的时候、打苞米的时候、端着草去喂牛的时候,一些字句会突然冒出来。她会赶紧把草放下,把想到的诗句发在自己另一个微信号上,小心保存着。
看起来那样认命的刘相省,曾在作品里“斗胆问仙”:“虽然奔波在农田,斗胆笑问李杜仙。你们距今有千年,是否农民该平凡?”
来源:中国青年报
作者:郭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