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宁阳城

 

  暑气在清晨就张牙舞爪，柏油路蒸腾着三十六七度的热浪，连空气都烫得发黏。天边的云团沉甸甸地垂着，像浸了墨的棉絮，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这盛夏的雨，向来如此，说变脸就变脸。

 

  发动汽车时，第一滴雨“啪”地砸在挡风玻璃上，紧接着便密集如帘。起初是“天街小雨润如酥”的缠绵，转瞬就成了“白雨跳珠乱入船”的急切，斜斜的雨丝织成网，把整座城笼在一片朦胧里。马路洇成深褐，车轮碾过的地方溅起半尺水花，混着车灯在雨幕里洇出流动的光晕，倒像是“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的诗画活了过来。道旁的白杨垂柳被洗得发亮，叶片舒展如碧，风过时枝条轻晃，像无数绿手在雨里招摇，藏着“柳丝长，春雨细”的温婉。

 

 世纪城的早餐铺早冒起热气。油条在油锅里“滋啦”翻滚，豆腐脑的香气混着雨气飘出门缝。穿蓝布对襟衫的老人端着搪瓷碗坐在屋檐下，慢慢啜粥，看雨丝斜扎水洼，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潮气浸得发红的脚踝；穿浅蓝职业装的姑娘抓着包子往嘴里塞，雪纺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公文包夹在腋下，一脚深一脚浅蹚水，凉鞋后跟沾着泥点，步频却半点不慢——早高峰的节奏，哪会被一场雨绊住脚。

 

 出了铺子，雨势已如瓢泼。带棚的三轮车成了雨里最灵活的影子，红棚载着刚割的青菜，绿棚坐着赶早市的阿婆，车铃“叮铃铃”穿过雨帘，惊飞檐下躲雨的麻雀。行人的伞像突然绽开的花，黑的端庄，黄的鲜亮，碎花伞面滚着水珠，人走伞动，恰是“雨巷深处，撑伞人独立”的景致。有人缩着脖子小跑，棉质T恤被雨打湿，贴在后背显出汗湿的印子；有人在公交站台下站定，掏出手机拍雨景，镜头里世纪城的牌坊在雨里愈发巍峨，青砖缝的水痕像给古老纹饰描了银边，倒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朦胧。

 

 雨刮器左右摆动，向西望去，宁阳城西的洸河正卧在雨幕里。这条母亲河窄窄地舒展着，此刻正仰着脸承接雨水。雨点儿砸在水面，“叮叮咚咚”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像谁撒了一把碎银，落水处便漾开一圈圈涟漪，小波纹推着大波纹，轻轻吻过岸边的青石堤，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去。两千年前的龚丘古城依河而生，如今河水依旧不急不缓，带着雨珠的清润，把宁阳的根须泡得愈发舒展——这雨里的河，没有惊涛骇浪，只有“清泉石上流”的恬淡，倒比平日更显温柔，像母亲的手，轻轻拍着古城的梦。 

 

 车过县城中央的文庙门口，瞥见那片灰瓦粉墙。雨珠顺着翘角的瓦当坠下来，“嘀嗒，嘀嗒”敲在青石板上，像在数着岁月的年轮。雕梁上的彩绘被雨水润得愈发鲜活，龙纹的鳞甲似要泛出光来，几百年的文气顺着雨丝渗进古城的肌理里，让人想起“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的古意，只是这里的竹，换成了守着文运的瓦。

 

 雨幕时浓时淡，再往东去，城东的复圣公园便在水汽里铺展开来。园内的人工湖被雨砸得满是碎钻，湖心的街心亭披着雨帘，朱红的柱廊在水汽里若隐若现，飞檐上挑着的雨珠串成水晶帘子，风过时轻轻摇晃。沿岸的亭台楼阁浸在烟霭里，黛色的顶、米白的墙，被雨洗得愈发分明，倒像从宋元的山水画里走出来的景致。晨练的人们没被雨赶跑，打太极的老者赤着膊，古铜色脊背淌着雨水，招式在雨丝里缓缓舒展，倒有几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悠然；穿碎花裙的女子撑着伞沿湖漫步，裙摆扫过草叶带起水珠，笑声脆生生的，惊得荷叶上的雨珠“扑棱”滚进湖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恰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鲜活。这城东的复圣公园，是古城伸展开的年轻臂膀，在雨里透着清亮的生气。

 

  雨还在下，却不觉得闷了。空气里满是草木的清香，混着洸河的潮气，还有远处早餐铺飘来的甜面酱味。车轮碾过水洼的“噗噜”声，屋檐滴水的“叮咚”声，三轮车铃的“叮铃”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笑骂，织成了雨里的宁阳小调。

 

  我停下车，看雨水顺着车窗蜿蜒而下，像给眼前的景画了道朦胧的框。框里，城西的洸河在流，中央的文庙在立，城东的公园在笑，旧瓦与新楼共沐一场雨，赶路的人与休憩的人，都在这雨里活得热气腾腾。这城，没有江南的吴侬软语，却有“不是江南，胜似江南”的温润——雨丝里藏着千年故事，水花里跳着今朝生气，像一杯刚沏好的茶，冒着热气，透着清香，让人醉在这盛夏的烟雨中。（老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