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2020年3月26日《南方周末》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特刊“疫线报道”)
直到3月13日这天,回中国的机票突然“一票难求”。原本定好复活节航班的家长,不断收到航班取消通知。
一位中国同学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哭,自己还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安慰他。晨晨了解疫情的渠道,是微信推送的新闻,或是打游戏时弹窗的新闻。
“在大的公共危机面前,监护人也好,寄宿家庭也好,都觉得自身难保,怎么有精力去管理一个异国他乡的孩子呢?”
一群十多岁的中国孩子,发现他们回不了家了。
上一次大批年少的中国留学生面临危难却回不了家,还远在1941年。当时德国进攻苏联,共产国际学校里的儿童不得不离开莫斯科,前往苏联腹地避难。
与前辈们相比,新时代的孩子们倒不必步行或者乘坐马车。
新冠疫情的暴发,让大批航空公司停止了两国间的航班服务。在英留学生回家的路越来越难,这当中,中国驻英大使刘晓明口中1.5万名低龄小留学生处境特殊——他们难以独立生活,还需要监护,甚至被拒绝单独乘机。
他们遇上了复活节假期。
今年的复活节在4月12日。这是个基督教传统节日,学生一般拥有2-3周的假期。按原计划,不少英国学校将在3月27日开始放假。
中国小留学生往往提前半年就买好回国机票,而留下的学生或是住进寄宿家庭,或是参与“夏令营”式的假期研学活动。
新冠疫情席卷全球,截至当地时间3月25日,英国确诊人数为8077例,共造成422人死亡。英国已于3月20日起关闭所有中小学校,小留学生去留两难。
3月16日,166名英国小留学生家长联名向中国外交部、驻英大使馆递交了一份《关于对滞留在英国的未成年中国小学生开展领事保护的申请》。
刘晓明在3月18日晚接受央视采访时回应,英国是中国小留学生最多的国家。大使馆已收到求助信,正积极跟国内的主管部门协商,争取增加临时性的商业班机或是包机。
3月13日开始“一票难求”
2020年3月24日,几经周折,11岁的深圳孩子晨晨终于在复活节前回了国。在南方周末接触到的在英中国小留学生里,他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英国首例本土感染病例是在当地时间1月28日确诊的。当时,母亲何敏和许多家长一样,并不急于接儿子回国,晨晨开学之初,何敏就为他订好了3月27日的回家机票。
“欧洲出现第1例病例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病毒的传播速度我们是见过的。”何敏说。
2月上旬,国内疫情形势不断严峻,何敏身边陆续有家长把机票退了,希望孩子能留在相对安全的英国。何敏没退票,而是持续关注英国疫情的发展。
晨晨在英国西南部一所私立寄宿制学校读小学六年级。学校里,老师提醒同学们多做手部消毒。何敏寄去了12个口罩,但儿子没用上。晨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在学校里,戴口罩就表示自己生病了,就不能去上学了。
孩子们开始感受到不一样的对待。
“有同学跟我说,你从中国来的,我就不跟你玩了。”晨晨提到,一位中国同学十分焦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哭,自己还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安慰他。晨晨了解疫情的渠道,是微信推送的新闻,或是打游戏时弹窗的新闻。
大概半个月前,这位同学回了国。这也是在英留学生们陆续启程回国的时间。
在英国格洛斯特郡读高中的黄桦回忆,3月初,身边不少同学在讨论,英国情况也会越来越严重。来自中国、俄罗斯的留学生开始三三两两离开。
直到3月13日这天,回中国的机票突然“一票难求”。
3月12日,英国新增新冠肺炎感染者134人,累计590例。3月13日,英国“群体免疫”防疫方式被广泛报道。
资料显示,3月17日起,各购票平台几乎无法购买到伦敦直飞中国的航班机票,只能经由第三国转机,耗时长达25-40小时。
英国阳光教育机构负责人提供的数据里,3月12日之前,“打算回国的和打算留下的大概一半一半”,但12日之后,中国家长的焦虑度快速上升。
英国普德精英教育的吴宇辉每天也需要花2-3个小时回复家长的回国咨询,他索性建了个家长互助微信群。吴宇辉所在机构主要协助低龄留学生规划申请英国学校,并提供监护人服务。
小学生们更小心了。虽然还是不戴口罩,但说完话就会拿洗手液洗手,也不再击掌了,只是伸出胳膊碰一下。
一边是焦虑的家长,另一边是骤减的航班。在英留学生并未蜂拥回国,而是细水长流,主要原因就在于机票。
无人陪伴登机服务被取消
原本定好复活节航班的家长们,陆续收到航班取消通知。
刘晓明接受央视专访时表示,正常时期中英之间每周有168个航班,由于疫情原因,减至每周23个航班。
直飞机票售罄,中转机票余量也不多,且价格飙升近十倍。
何敏也遇到了麻烦。
她为晨晨预订的3月27日的航班没有取消,但国航发出通知,自3月13日起暂停无人陪伴儿童服务——11岁的晨晨不能独自乘机回国了。何敏委托提供监护服务的公司寻找同航班的成年旅客陪同登机,然而在特殊时期,无人敢接下这一责任。
为14岁女儿抢到回国机票的北京家长顾长欣,并没有感到轻松。顾长欣早前就买好了3月27日的机票,不放心,又抢了一张22日的机票。其间,顾长欣收到过一次航班取消信息,后又被通知恢复。她感到“特别恐惧”,在手机上下载了十几个票务App,随时看看航班有没有被取消。
相比之下,中转第三国的机票较为充裕,然而随着全球疫情蔓延,多国(地区)采取了临时入境管制措施,为回国旅程带来更多不确定性。
17岁的黄桦在3月17日抵达香港,再从香港回深圳。他花两万元人民币抢到了伦敦直飞香港的机票——原本,往返机票价格是七千元左右。黄桦的机票不算最贵,南方周末接触到的小留学生家长中,有人为孩子一张机票花了七万块钱。
黄桦的这条回家路线,广东地区的留学生常用,但如今行不通了。3月19日零时起,所有由外国入境香港的人士必须接受14日强制检疫或医学监察;到了25日,这项政策再次升级,所有非香港居民乘飞机抵港不准入境,机场停止所有转机服务。
何敏并未考虑第三国中转方式。她觉得,长时间让孩子在密闭机舱中与人群相处,感染风险也很大。3月13日上海市卫健委通报的4例境外输入病例,均为第三国转机后入境。
很多留学生也在社交网络上展现自己的“硬核回国方式”:三十多个小时全副武装,不吃不喝、不上厕所。
但晨晨只有11岁,何敏难以想象,让儿子穿着不透气的防护服,戴着口罩、护目镜、手套,辗转30小时回国,中途还要在第三国的机场长时间独自等待,会发生什么事情。
1.5万名小留学生
此次疫情之前,留学行业之外少有人关注到,中国在英低龄留学生这一群体。
刘晓明在前述央视专访中称,中国在英留学生有22万,数量在全世界排名第二。其中小留学生约1.5万名,英国是拥有最多中国小留学生的国家。英国私立学校委员会(IndependentSchoolsCouncil)2019年发布的报告则显示,英国私立学校留学生群体中,来自中国大陆的低龄留学生9585人,其中7708人的家长居住在英国境外。
这一现象有其独特背景。
“在英国留学行业内,我们所说的‘低龄’留学生指的是大学之前。因为英国的私立教育体系合起来一般是在4至18岁年龄段内。”吴宇辉说。
发达的私立教育是吸引小留学生家长的重要原因。
在英国,教育体系总体分为义务教育、延续教育和高等教育阶段,学生一般在18岁之前完成义务教育和延续教育。中国驻英国使馆教育处发布的信息称,英国在非高等教育领域存在一定数量的私立教育机构,大多数声名卓著的学校都是私立学校,以精英教育著称。私立学校办校自由,班级人数总是比公立学校少。
未满18周岁的留学生都需要有一名监护人。英国法律规定,监护人需要满足年龄25周岁以上,在英国居住并方便往返所监护学生就读学校,本人不是全日制学生,且有适当居住条件等。
监护人需要照顾孩子的生活起居、安排学生假期、代理父母在紧急情况下处理事务等。家长可以选择在英国的亲朋,或是委托专业监护机构。学校通常也会推荐持有AEGIS(英国国际学生教育监护联盟)认证的监护机构给家长们选择。何敏为晨晨找的监护机构,就是前述阳光教育。
监护人还会帮助小留学生们联系寄宿家庭。在英国法定假期,寄宿学校一般关闭,没回国的留学生需要住进寄宿家庭。寄宿家庭一般只提供食宿,并没有义务管理其他事情。
从业近七年,从家长咨询量和业务量中,吴宇辉感觉到了英国留学低龄化趋势的日趋明显。“每年大概有20%-30%的增长。”
2014年开始,增长更显著,吴宇辉的客户里,中产阶层家庭也越来越多。
全寄宿学校开支不菲。资料显示,12年级(即小学到高中)全寄宿平均学费为每学期11565英镑(约9.7万元人民币),英国每年有3个学期,即36717英镑(约29.3万元人民币)。34%的学生享受不同程度的学费减免或资助。
在何敏看来,英国拥有全世界最先进的私立教育体系,自己正是冲着优质教育资源去的。晨晨的学校有约三百名学生,其中留学生二十多名。何敏特意选择了留学生比例较低的学校,希望晨晨能更好接触当地文化。
按照原本的计划,晨晨会在国内完成初中学业后,再到英国学习。但咨询过后,何敏得知,英国的教育体系与国内差距较大。为了让儿子尽早融入,多番综合考虑后,她将留学时间提前到了小学六年级。
“相比美国,英国有大量的寄宿学校,而且管理已经很完善,对心智尚未成熟的低龄学生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吴宇辉提到,中国家长们通常会担忧美国枪支、毒品问题,英国则相对保守,“所以选英国留学的女生比例会比其他国家更高。”
想留下,却被寄宿家庭拒绝
回不了国的小留学生,住进寄宿家庭几乎是唯一选择。
寄宿家庭往往不止接收一个留学生,顾长欣的女儿所在的寄宿家庭共接收了5名留学生,同住、同桌用餐、共用卫生间,家长们担心潜在的交叉感染风险。
即使是寄宿家庭,如今也不好找了,它们多为退休人士经营——这正是新冠肺炎的易感人群,有人甚至直接拒绝来自中国学生的预订。
江苏家长刘舰隽的儿子就被拒绝了,当地监护人和寄宿家庭给出的理由均为“疫情期间不方便”。
刘舰隽的儿子在萨福克郡一所高中就读,学校为留学生提供住宿至3月27日。焦虑之下,他多次拨打中国驻英大使馆电话、发送邮件,尚未得到回复。
监护人向刘舰隽推荐了监护公司组织的留学生营地活动,能提供3月28日至4月19日的住宿。但这位父亲担心,此时参与营地活动、多人聚集在同一住处,有感染风险。
“在大的公共危机面前,监护人也好,寄宿家庭也好,都觉得自身难保,怎么有精力去管理一个异国他乡的孩子呢?”何敏说。
学校关闭的3月20日,晨晨收拾好行李,住进了寄宿家庭,等待远在深圳的母亲继续想方设法接他回国。
最终,何敏通过各种关系,总算以原价买到两张伦敦直飞广州的机票,每张票价1.7万元人民币——她辗转联系上一位同在英国的成年留学生,为其提供回国机票,条件是,要带着晨晨一起登机。
也有人选择留下。
深圳家长傅明15岁的女儿,决定在苏格兰的寄宿家庭度过这个或许漫长的假期。今年1月,傅明为女儿定好了英国航空公司3月20日直飞香港的机票。疫情在武汉暴发后,航班逐渐减少,直至2月初,英航完全停飞。傅明女儿的航班也被取消。
傅明重新预定了荷兰航空的航班,由伦敦飞阿姆斯特丹再飞往北京。为了这趟艰难的旅程,他分别研究过从爱丁堡起飞、从伦敦起飞、在第三国甚至第四国中转的路线,又在网上看到有两名小留学生中转时滞留埃塞俄比亚的新闻,最终还是觉得“太折腾了”。
女儿的学校在苏格兰,傅明了解到,学校附近的超市里,洗手液、消毒液、口罩限购,食品暂时未出现任何短缺。权衡再三,傅明决定让女儿留下。
他退掉了自己抢到的所有机票。
北京时间3月24日傍晚,经过11小时的飞行,晨晨乘坐的飞机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排队、检测、填表,在机场等待了近16小时后,一夜未眠的晨晨坐上了深圳有关部门安排的大巴,返回深圳进行隔离。
然而,家长的不安并未随孩子落地完全缓解。“现在国内的舆论环境对留学生很不友好,‘千里投毒’这样的说法,让我很担心女儿回国后会不会受到指责。”顾长欣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何敏、晨晨、顾长欣、傅明、刘舰隽为化名。张子宇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