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出不能是重复过去,复出就是为了超越,打破自己的20公里世界纪录,并且我们要尝试用最简配置和最少资源消耗来完成这个目标”
如果从事的是其他体育项目,里约奥运竞走冠军刘虹在2019年所取得的突破也许可以获得更多关注。
生完孩子两年,没有参赛的她一复出就创造了女子竞走50公里新的世界纪录,9月又在多哈田径世锦赛上摘得20公里金牌。刘虹跟刘翔是同一时代的选手,常常一同征战世界大赛,职业成就也毫不逊色,但知名度与关注度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里约夺金后,刘虹已经完成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大满贯,手握20公里竞走世界纪录、世锦赛金牌、奥运会金牌,退役本该毫无遗憾,“每次被人介绍是奥运冠军,都会受到热烈欢迎,但是很快下一个问题就让我尴尬。别人都会问一句,你是什么项目的,我一说是‘竞走’,很多时候,对方都只会‘噢’一声……”
这一声“噢”渐渐成了刘虹心里的一声叹息,令她委屈不平的是包括她自己在内,几代竞走运动员累计为中国代表团赢得过五枚奥运金牌,女子竞走(20公里)也被视为中国军团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上最稳定的一个夺金点。
“你如果对现状不满,那你就站出来为竞走做些什么,”刘虹决定复出之初,她的先生刘学并不赞同,“就算再拿一个奥运冠军,对你来说,也只是一种重复。”他激励刘虹以全新的目标和心态重新出发,“过去你在‘竞’,目标是奥运冠军;今天你在‘走’,以奥运冠军的身份为自己的运动项目发声。”
“竞走有什么意义?”
刘虹的女儿熙熙刚满两岁,小家伙从小跟着妈妈征战四方。刘学发给我一张特别温馨的照片,刘虹在训练,孩子拍着小手给妈妈加油。
熙熙不知道什么是竞走,但她知道妈妈是运动员,“每天都去跑步。”
刘学笑着说,自己鼓励刘虹竭尽所能地提升竞走项目的影响力,一个很大的催促力是“自救”,“不然等孩子长大了,问她,‘妈妈你是什么项目的奥运冠军呀?’那时候要是这个项目从奥运会挪出去了,她该怎么回答?”
竞走起源于英国,在1908年第四届奥运会、伦敦奥运会上成为正式比赛项目,对速度的追求和对技术的限制使得这项运动具有某种天然的矛盾性,其价值和合理性也时常受到质疑。
“不得不承认,竞走项目本身天然存在一定的合理性瑕疵,1992年,资深奥运评论员Bob Costas把竞走比喻为一场‘谁的耳语最大声’的比赛。”毕业于北京体育大学的刘学曾经担任中国竞走队的队医和助理教练,但他进入竞走领域完全是偶然,“最开始也全无兴趣和好感”,当他渐渐对这项充满古风的运动有了认知,他发现自己无法保持超然,于是一边面向公众为竞走“辩护”,一边又面向行业敲响警钟。
“知乎上曾经有一个仅22人关注的问题,‘竞走这项运动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又有什么价值?’”。刘学说自己一直在思考,尝试回答这个问题,最终让他释然的似乎并不是找到了“价值”,“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应该说是百多年来世界竞技运动大杂烩,能够加入其中的,基本上还都算是有相当规模普及程度和群众参与热情的主流运动,但这之中如做排序头尾间也是天差地别。其实细数之下,真正能够让从事者走向职业化、让项目走向大规模商业化的体育运动少之又少,绝大部分的体育运动并没有修炼出普世的‘意义’。”
刘虹对“价值”和“意义”的思考没有丈夫那么多,“我没有找到自己的职业方向,坐办公室、去大学教书……这些过去想过的退役生活选择,似乎我都没有准备好。”
孩子还没断奶,她参加了一个越野跑比赛,“我那时根本没训练,体重还特别大,可是一跑起来,发现自己能力好强啊!”
赛场,仍然是她的最佳职场。“刘学总说,竞走没有影响力是因为从中获益的人渐渐远离了竞走。那我就回到竞走上吧,我的一切都是竞走给的。”
2019年1月1日,刘虹在香港一个业余比赛上正式复出并夺冠。刘学开了一个公众号“走大福”,一连发了五篇文章讨论“竞走改革”。3月9日,刘虹在全国竞走大奖赛暨世锦赛50公里选拔赛中,以3小时59分15秒的成绩打破该项目世界纪录夺冠,成为继王军霞后又一位同时拥有两项世界纪录的中国田径运动员。几天后,国际田联在卡塔尔多哈召开理事会会议,正式公布了竞走项目未来改革的大体方案,从2022年开始,世界大赛中的竞走项目设项将可能取消50公里。
自2015年上任以来,塞巴斯蒂安·科领导下的国际田联一直致力于使田径比赛更具商业价值和观赏性,“竞走委员会对所有项目的历史和传统都无比自豪,但我们当下的主要目标,是确保竞走项目能够在东京奥运会之后提供给年轻一代的选手更多的东西”,国际田联竞走委员会主席达米拉诺说,“改变从来都不容易,但使得竞走在年轻人中更具吸引力是绝对必要的。”
以最少的代价赢得突破
2018年6月,刘虹正式恢复运动员身份注册,由于注册后就意味着要随时接受飞行药检,在家开始减重和体能训练的刘虹只能吃蔬菜。
考虑到各方面保障的难度,刘学征询妻子的意见,“你是回国家队练,还是跟我练?”
“孩子当时那么小,我舍不得,不能只是生孩子,还得养孩子。”刘虹说自己想要留在家里训练,她在退役前有六年的时间都跟着世界顶级教练训练,“刘学有他的特点,对我也非常了解,但是肯定还不能说已经达到了世界顶级教练的水平。我这个决定是有风险的,但是我相信他,至少他对我的了解是其他任何教练都不能比的。”
刘学在一旁哈哈笑了起来,说自己前一个小时还跟我大谈训练理念,“那些牛算是白吹了!”刘虹也大乐。
“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传统的教练跟队员的关系,更像是合伙人,彼此之间是平等的,互相尊重,一起探索着往前走。”刘学从一开始就有一个非常清晰的目标,“刘虹的复出不能是重复过去,她复出就是为了超越,打破自己的20公里世界纪录,并且我们要尝试用最简配置和最少资源消耗来完成这个目标。”
“他的想法永远跟我们圈子里的人不一样,”刘虹说到刘学时,有一个高频词,“在社会上”。
2014年刘学辞去了国家队助理教练的工作,“去了社会上。”从在大学同学的健身房打工、做私教开始,刘学一步步“在社会上”成长,“他租了一个特别破的二三十平米的小房子,我去帮他布置,真的就是在砖头上放张床。”看到刘学“在社会上”站住了脚,刘虹对他的好感变成了极有安全感的托付。
“在我们这个系统里,转换身份其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第一次听到刘学说自己想要从队医转做教练,刘虹心说这个人也太敢想了,“谁会要你做教练啊?”
但刘学抓住机遇,真的从按摩队医变成了外教助理、体能教练,进而又协助外教执教国家少年队时,“我对他真的刮目相看!以后他说要做什么,我更多的不是怀疑,而是相信。看到他离开队里,竟然在社会上也有生存能力,我对他的信任已经变成了信赖。”
备战里约奥运会的高压中,刘虹说刘学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刘学自己花钱跑到里约为她加油,“他的一个眼神就是极大的安慰和鼓励!”
纵有如此深厚的信任和默契,刘学正式带刘虹后,两个人也有很多不同的意见和想法,刘学无奈地说在刘虹身上仅仅实现了他一小部分训练设想。
家事国事天下事都要操心的刘学,在为刘虹做职业中长期规划时,除了考虑国际田联针对竞走项目设置的调整,还考虑到了中国体育改革正在推进的协会实体化改革方向,“如果把竞走运动推向市场,离开了国家奥运争光计划巨大的体育投入保障,我们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吗?”
刘虹不怕省钱,“我是从农村长大的,刘学总说我没有安全感,可我觉得这是对的,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节俭点用,心里踏实。”刘学一说“节俭”,她百分之二百赞同,俩人带着孩子一起去日本神户参加比赛,组委会只提供一间房,“其实还是我们自己出钱,只是可以用赛会协议价,请他们再帮忙多开一间,愣是不给办。”为了保证刘虹的休息,刘学带着孩子住到远处另一个便宜些的酒店,刘虹第二天一早自己去检录、比赛。比赛中刘学要管孩子,有时顾不上给她递水,20公里跑下来一口水没有喝。这些刘虹都没觉得是个事儿,刘学补刀来了一句,“说明不见得需要中途补水。”
“最大的分歧在于花钱!”恢复训练之初,刘学给刘虹找了专业的瑜伽教练和正骨师,刘虹一听一堂瑜伽课打了折还要五百块就不肯去了,“我一个奥运冠军,多少健身房都想要请我去给站台,他们怎么还收我钱啊?”
刘学买了不少高科技产品,监测刘虹的睡眠和训练,“我不是反对他买设备,但他一买就买两三种,还振振有词,说可以互相比对,看看哪个设备更好。”刘学身兼奶爸、教练及宣传数职,发布会刘虹坐在台上接受媒体采访,往台下一看,刘学正在给她拍照,“我一看,他手里那个相机怎么又是新的,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没汇报?”
刘虹笑着说自己的确需要转换观点,自打15岁来到体校,衣服鞋子都是队里发的,“管吃管住还发工资,比赛拿了冠军就涨工资,真的都是国家保障的,没有自己花钱的意识。”
“其实我买的那些东西都很便宜,这也是我希望刘虹复出后能够做的另一个层面的重要尝试,如果我们可以用最少的支出获得成功,就可以鼓励更多的运动员。”刘学说即便后来刘虹的成绩达到了国家队的标准,他俩一起回到了国家队,“在人员配置和经费开支上,我都是尽量节俭的。未来我们的大多数项目一定都要走向市场,成本意识我一直都有,这部分的实验我觉得对整个行业都是有意义的。”
在训练中做减法
刘学现在的身份是国家竞走队刘虹组主管教练,加入国家队后,刘虹住进了奥林匹克体育中心的运动员宿舍,运动员餐厅的食物来源都是可追溯的,辛苦训练之后她也可以放心吃肉了。
队里还为刘虹配备了一名专职的队医,“在我们现有的团队当中,孙医生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一方面基于多年的合作经历,对于刘虹的常见伤病情况非常了解,有一套准确有效的诊治方法,同时刘虹也对孙医生有最充分的信任,愿意接受孙医生的处置和意见。运动员和队医的这种信任和默契非常重要,不亚于和教练之间的关系,这样才能真正及时解决问题。对于目前的刘虹来说,只要能够正常的保持训练,就有非常大的机会在比赛中有好的发挥。”
刘虹夺得世锦赛金牌后,刘学在总结中专门写了一条,“好队医的作用不亚于教练。”
“我自己原来做队医的时候特别无力,训练导致伤病,但队医是没有话语权的,感觉自己的工作也是没有效果的,一个队员你想尽办法刚刚给他的身体调整得好一点,像是挖了一个小坑,一通猛练,就把你这个坑给填了,永远打不出井来。”
训练方式上的尝试和改进是刘虹复出实验在技术层面上的成果,这也是圈内人特别关注的一个点。刘学乐于分享,无论是写总结还是写公众号原创文章,他都毫无保留,但是他得到反馈是,“你这个方法可能只适用于刘虹。”他只能笑笑不说话。
“我们一直在刘虹的训练上做减法,减少消耗,提高效率。”刘学改变了过往通过“堆量”达到让身体适应大负荷的习惯性做法,刘虹的训练量远低于里约奥运会备战期,甚至连一些青少年运动员的训练量都超过她。刘虹说刚开始自己心里也忐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了那样大的训练量了,但是也会慌,练这么少,行吗?”
刘学总是提醒刘虹,复出后一切都是新的,不要总是抱着旧的经验不放。他笑言全满贯的刘虹已经是旧有经验打造出来的一架“黄金马车”,如果在训练思路上没有突破,想要超越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训练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探索未知,我对刘虹的价值可能就在于可以跳出竞走来思考新的路径。”
“体育总的规律其实就是这几点:女子项目男性化,女子要向男子学习;非职业项目要向职业项目学习,因为职业项目资金投入、社会关注巨大,它的发展一定是最具前沿性的。你把这些前沿技术移植到你的项目上,取得成功是非常容易的。”刘学思维上的开放性非常令人赞叹。
“找到不同事物之间的关联,找出共性或者说是本质,在这点儿上,我好像是会比别人快一点儿。现代训练越来越强调身心合一,认为运动表现是运动控制的结果。”实战的成果验证了刘学以体能为先导的训练计划是成功的,充沛的体能加上临场大师级的节奏掌控能力是刘虹复出后制胜的法宝。
刘虹复出后参战的最大感受是“不怕输了”,内心里她一直有放不下的紧张感。15岁,她从江西老家到深圳体校试训,“跟我们在农村的条件一比,那里环境又好,吃得又好,真的是很想留下来。”
教练对她说,“你好好训练啊,如果练得不好,比赛成绩不好,三个月后就把你退回去。”穿着队里发的一身短袖短裤,刘虹天天发奋苦练,终于如愿留下了。
“对我打击最大的是2013年第12届全运会,我当时拿了个第二,一位领导说,‘你这个第二跟第八名没有区别’,这话对我刺激太大了。我付出那么多,他说没有区别……”2015年北京田径世锦赛上,刘虹和中国队的小将吕秀芝分获女子20公里竞走比赛的冠亚军,两年前吕秀芝正是在冲刺阶段卡在刘虹前面,以一个肩位的优势夺走了全运金牌。
“那些年我觉得特别累,我们的体育价值就是不断地争,做第一其实很辛苦的,对那些不看好你的人,你想用胜利证明自己,对那些支持你的人,你想用胜利回报他们,思想上、身体上非常疲惫。”
刘学在大脑里和键盘上对训练计划进行着高速运算,输出各种分析、假想、验证时,刘虹说,“我觉得最大的变化就是我真的不怕输了,我已经在竞技中得到了一切,非常幸福。就是东京奥运会我不能取得突破,甚至不能参加,我都没有遗憾,真的。只要这样想,我就可以在比赛中完全投入,发挥出百分之二百的水平,以前的我,最好的时候也只能发挥百分之八十。”
傍晚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里有道光格外明亮,“以前的我其实能力很强,但是被限制住了,要是有我现在的心态,世界纪录随便破!”她快乐地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快到吃饭时间了,每天吃过晚饭,我们就开车回家陪孩子玩儿,等她睡觉了,我们再回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