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国境内的新冠肺炎疫情虽然得到控制,但是,民办幼儿园所面对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因为疫情防控而不得不停课,这让民办幼儿园的资金链开始经受史无前例地考验。不少民办幼儿园只能通过借钱贷款的方式发放教职员工的工资,而更多的民办幼儿园不敢像一般企业那样,通过裁员降低成本支出,因为那将在未来触碰师生比不足的监管红线,而不得不走向关门歇业的终点。
这场不仅是对办园的民营资本的考验,也是对当下整个幼教体制的考验。
一线调查
民办幼儿园“新冠考验”:抵押桌椅借钱发工资 多数不敢真裁员
这个“冬天”,超乎想象地漫长。
浙江民办幼儿园举办者王月芬在外整整跑了一天,和融资公司谈贷款,好给老师们发工资。但当天并没有马上谈妥。
“借200万元,还24期,每个月需要还99333元,加上手续费,估算利息在1.5分~1.8分,压力很大。”2020年3月26日,王月芬告诉记者,如果这笔信用贷款谈成,她的两套房产,还有幼儿园的空调、桌椅板凳等都会拿去做抵押。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和融资机构打交道。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王月芬名下的5所幼儿园不能正常开学,两个月没有收入,但近百名教职工的工资等着发放,有60多万元,这还不算需要缴纳的社保。
“教育用地不能在银行抵押贷款,只能用自己的资产抵押,可是谁有那么多资产够抵押用呢?”王月芬说,选择利息高的融资机构实属迫不得已。
她当天在融资机构还遇到了同县另外3位幼儿园的举办者,“大家都扛不住了”。全县有70多所民办幼儿园,4位举办者名下就有10余所。
疫情对民办学前教育的影响是全行业的。中教投研的调查显示,截至3月30日,被调查的上千所民办园中,近60%已无法支撑正常运转,能支撑3个月的仅为2.7%。面对资金短缺,44.3%的园所求助银行贷款,19.1%的园所则寻求转让。
此外,近两年不少转普惠性的民办园因收费较低、资金积累少、疫情前政府补贴不到位等问题生存压力原本就较大,此次受疫情影响的程度更大。
中国民办教育协会原副会长、中国民办教育协会学前教育专业委员会第二任理事长杨志彬认为,受民办幼儿园行业特殊性影响,预计民办园今年会有7个月的收入冰冻期,年底能够恢复到去年同期水平就很不错。“若得不到国家及时救助,超过一半的民办园随时都有倒闭的危险。”
除了老师主动离开,民办幼儿园却不敢像一般企业机构一样,通过一定规模的裁员等以降低支出和运营成本。中教投研的调查显示,只有11.1%的受调查幼儿园裁员。这一局面形成则有特殊原因——大部分园所教职工很紧张,按照国家要求很多不达标,一旦裁员,那么开园后将面临开工不足。这使得民办幼儿园进退维谷。
遭遇重创
投入1000多万元,负债300多万元,招生才3个学期,幼儿园的操场还是土路,陕西的郝国强和老伴于爱华投建的幼儿园就面临了一场生死考验。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这所占地15亩、建筑面积6000多平方米的崭新幼儿园从元旦放假后再无法正常开学,没有学费收入。
“银行的120万元贷款,正常应该9月份到期,虽然现在银行同意可以延期3个月,但每个月光利息就3万多元,最后还要一次性还清大笔本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3月23日,于爱华告诉记者,这只是一部分贷款,还有邮政储蓄银行的100万元也将于明年底到期,周围亲戚朋友的上百万元需要还。
两人的年纪已经无法再申请贷款,情急之下,郝国强把2012年买的四辆校车中的两辆低价卖了,但“两辆只卖了一辆的钱,11万元多点”。
还是不够,他又让孩子办了几张信用卡。疫情暴发以来,已经先后透支了10来万元,就这么“拆东墙补西墙”。
现年70岁的郝国强曾经是所在地的劳模、致富带头人,“奖状挂了满屋”。2016年,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了能让镇上的孩子“有好学上”,享受到和城里孩子同样的教育环境和师资,他和老伴把毕生积蓄都拿了出来,在堆满垃圾、荒废了20年的旧砖厂上,决定建一所有规模、标准化的幼儿园。
当时政府也鼓励社会资本办幼儿园。“过去的幼儿园,没有厕所,房间狭小,夏天孩子热得不行。我们这幼儿园有空调,老师也好,大专、本科学历的有很多。”于爱华说,幼儿园是按照国家标准建设的,图纸都是到西安设计的。
按照预算,这1000多万元原本绰绰有余,但建设的过程中,物价大幅上涨,最终老两口背负了300多万元的债务。
但幼儿园的学费并不高,每学期650元,“基本是赔钱的价格”,伙食费每天7元,最开始校车也是免费的,后来象征性地每月收点。“老郝喜欢孩子,老了老了就想做点益事。”于爱华说。
建好的幼儿园可以提供600个学位,但因为刚运行3个学期,疫情前在园孩子只有100多人。按照教育部门的规定,幼儿园是不能提前预收学费的。没有收入积累,再加上巨额负债,疫情到来时,郝国强夫妇的资金压力陡然增加。
“我们有手有脚,不想欠人家钱,可实在熬不下去了,我们求助了教育局和县政府,但都没办法帮我们渡过难关。所以我们恳请各界爱心人士帮帮我们,如果能有人借钱给我们,或者合资办园,帮我们把债还上,幼儿园给国家都成。”于爱华说,他们近日给市委书记的一封信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诉求。
于爱华预计,随着境外输入病例增加,5月底幼儿园也未必能开学,已经有3位老师向她提出了离职。疫情后肯定需要再招人,但能给出的待遇肯定会不如之前,招聘的难度会很大。对剩下的教职工,她承诺等疫情结束复学后,工资会给大家补上。
和于爱华不同,刘丽身处浙江浙西地区,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办幼儿园。但是她说,这个春天,是她所经历的最艰难的一次。
“我们园在疫情之前,有将近600个孩子在园,每个月保教费880元,外地还有50个孩子准备这学期报名,受疫情影响估计开学也来不了了,单是保教费收入,这两个月损失就130万元。但是工资不能不发,是要上报教育局考核的。若以最低工资标准发放,再加上社保、公积金,两个月就得60万元。”刘丽说。
幼儿园经过不断发展壮大才有了今天的规模,但盈利情况并不很好,在新园运行的头几年里一直亏损,2011年开始盈利,每年大约在100万元。
而2016年教师工资大幅上调,改变了她和幼儿园的命运,幼儿园从盈利转为亏损,年亏损额有120万元之多。
“按照教育部门的要求,民办幼儿园教师工资不得低于公办园教师工资的80%。按照这一标准,2016年,我们给老师们工资上涨了三分之二,人员工资也因此几乎占到了幼儿园全部收入的100%。”刘丽说。
其间,为了提升幼儿园一个等级,刘丽还追加了700多万元用于园所建设,几年下来,资金链彻底断裂。
无奈之下,去年底,她以自家房产抵押,向银行贷款500万元,发放了100万元年终奖,又填补了120万元的亏损。这两日,她还要用这笔钱发放人员工资。“顶多还能坚持两个月。”雪上加霜的是,已有100多名孩子准备退学。
在刘丽看来,没有民办园,单是公办园政府财政是吃不消的。但教育部门并没有给予民办园很多支持。“很多民办园生存艰难,面临关停,尤其是小园,疫情加剧了这一局面。”
一周前,刘丽和其他几所民办园一起向当地教育局提交了一份申请,希望疫情期间教育局能给予幼儿园一定的生均补助和教师工资补助。不过截至目前,还没有得到回复。
开学还没有明确时间,疫情带来的损失还在扩大。刘丽认为,疫情对整个幼儿园的影响具有一定延续性,长的话可能会达3年之久。“现在是损失近200万元,疫情再持续的话,损失可能要到三五百万元。”
刘丽甚至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我孩子在北京工作,我也想到北京打工,还完债,幼儿园也不想办了。”
“没有50万就破产”
像于爱华和刘丽这样有偿贷压力、又没有充足资金储备的民办幼儿园举办者并非个例。
教育行业研究机构——中教投研发布的一份《疫情下民办幼儿园经营状况调查报告》显示,截至3月30日,被调查的上千所民办园中,57.3%未提前预收保教费,超过一半在疫情期间需要偿还贷款。
按照教育部的规定,民办幼儿园需要按月或按学期收取保教费。而普惠性民办幼儿园因为属于民办非营利性机构,在融资层面,无法向银行申请贷款,又没有公司制度下的安全现金流和危机储备金,幼儿园的运行严重依赖于保教费收入。
这意味着,当大的危机突然来临时,这样的民办幼儿园抗风险的能力极差。
中国民办教育协会学前教育专业委员会(以下简称“学前教育专委会”)近期开展的一项调研反馈显示,前期靠银行抵押贷款等形式筹措资金的民办园,以及少数2019年刚投资新建、原定2020年春开园的民办园,将面临更严峻的生存考验。“一个在园孩子百人左右的园所,每月最少也需要十五六万元的支出,几个月下来没有50万元左右的资金保证,就会面临破产。” 杨志彬向记者表示。
中教投研的报告称,面对资金短缺,被调查的民办园中,44.3%寻求银行贷款、19.1%则寻求转让。此外,23.7%进行了股东增资、9.5%引入新的投资方,还有28.6%实施减薪。
王月芬正在想办法维持幼儿园的运转。在银行不能贷款的情况下,她无奈向融资机构申请200万元高息信用贷款,账面资金已无力支付60万元的人员工资。“加上手续费,估算利息在1.5分~1.8分,压力很大。”
但即便困难重重,危机之下,稳定园所和师资队伍是办学者们的当务之急。
王月芬认为,只有师资稳定了,才能保证开学时满班满员,学位不减。她的幼儿园都是普惠园,保障学位供给的任务更重。
在学前教育行业中,人力成本是幼儿园成本支出的第一大项。
学前教育专委会的调研反馈称,幼儿园成本支出的第一大项为人力成本,约占总收入的45%~55%;房租及物业成本为第二大成本,约占15%~20%;建设成本摊销等约占15%~20%。
采访中记者了解到,部分资金压力大,甚至面临关门风险的幼儿园,举办者们正多方筹措资金,向银行、融资机构贷款或向私人借贷,以偿还此前的贷款,同时发放人员工资、交房租,但更多只能承诺疫情结束后会再发放工资。据了解,有的园所连今年1月份的工资也无力发放。
而资金情况稍好些的,二三月份虽然照常发了工资,但金额已与疫情前相差甚远。甚至国内一些大的幼教集团,虽然现金流相对宽裕,也只给员工发放了1000多元的待岗工资。
现实的情况是,办学者们一边借贷,老师们一边流失,他们是主动离开,并非幼儿园资方主动裁员,这其实是办学者不愿意看到的。相比于其他企业机构,裁员可以降低成本支出。但使企业生存下来而言,民办幼儿园不敢主动裁员,因为如果没有老师,待到疫情缓解可以开学时,幼儿园就将失去生源,那将是更彻底的生死考验。
去年投资了150万元改善幼儿园,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河北保定的办学者张晓承受了巨大的资金压力:车贷、房贷、幼儿园房租,还有几个月大的孩子。
她认为,如果老师流失,开学后很多家长也不会送孩子入园,肯定还会有很多孩子转学。但她不想让幼儿园就这样死掉。“前期投入太多了,我得想办法能开学,而不是关门。”
刘丽的幼儿园也走了不少老师,将近10个人,占了全部员工的20%。
这并不是幼儿园举办者的主动裁员。中教投研的报告称,接受调研的幼儿园中,只有11.1%的比例主动裁员,降低支出“过冬”。
对此,中教投研负责人刘三石向记者分析,大部分园所教职工很紧张,按照国家要求很多不达标,一旦裁员,那么开园后依然面临开工不足。这些选择裁员的大部分为平时员工充裕或退园人数较多的园所。
既然不裁员,那么老师们是不是主动离开,则与薪水的发放密切相关。重庆一位幼儿园园长告诉记者:“发少了,老师们会有情绪,他们也要生存;发多了,幼儿园承受不了。”
而这种困难,公办幼儿园其实也有。据了解,公办幼儿园虽然由财政统一管理,收支两条线,但编制外人员也出现了减薪。
“编制外员工的工资是由保教费的一部分发放的,没有保教费收入,因此疫情期间工资会少一点。但编制内的老师都是教委发工资,应该不会受影响,且工资基数本身就比编制内高很多。”北京一家公办幼儿园老师告诉记者,全园百分之八九十是合同制员工,“没有保教费,幼儿园也很难”。
而据记者了解,疫情期间,只有少数有条件的幼儿园在尽全力不让老师们的收入遭受大的影响。
冯惠燕任总园长的北京一家大的幼教集团旗下有多所幼儿园,其中部分已于2019年转为普惠园,部分还未转。
“二三月份的人员工资基本是按照全额发放的,减少的只是出勤奖、效益奖,而这两部分占工资总收入的很少一部分。”冯惠燕告诉记者,实际上该集团的资金压力并不小,全园没有学费收入,非普惠性园也没有政府补贴。
“但举办者挺为教职工着想的,她坚持这样发放。”冯惠燕说,这也是“为了稳定师资队伍”。
开学才是拯救
什么时候开学,这是行业当前最关心的问题。
按照教育部最新的要求,开学很重要的前提条件之一,必须是疫情得到基本控制,目前各地也基本按照这一要求安排开学计划。
目前有个别省份首批学校在3月已开学,但更多省份则将首批学校的开学时间安排在了4月中旬或下旬。
按照错时错峰开学的大原则,高三、初三一般会排在前面,幼儿园则排在最后。这意味着,到4月底,或仍将有部分省份幼儿园不能开学。
目前,我国依然有4个省份维持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响应级别一级,包括北京、湖北、天津和河北。这意味着,这些省份的开学时间或将更晚。
值得注意的是,近期我国境外输入病例持续增加,给开学时间增加了不确定因素。
“北京是国际大都市,目前出现了境外输入病例,防控境外输入病例的压力很大。”国家卫健委疾控部门相关人士日前在接受学生家长询问时表示。
国家卫健委的官方数据显示,截至4月2日24时,全国31个省区市累计报告境外输入确诊病例已达870例。
国家卫健委新闻发言人、宣传司副司长米锋3月26日表示:“防止疫情扩散的压力依然很大,要做好更加持久的防控准备。”
而就在3月26日,我国宣布收紧外国人入境政策。外交部、国家移民管理局发布公告称,鉴于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围快速蔓延,中方决定自2020年3月28日0时起,暂停持有效中国签证、居留许可的外国人入境。
有外教的幼儿园或将受到这一政策的影响,开学后,外教课程或不能马上复课。
“外教课肯定还会有的,但目前看复课肯定会暂缓,要看真正开学后的情况如何,来决定外教返岗时间,因为首先要保证安全。”北京一家有外教的高端民办幼儿园老师称。
不过,据记者了解,外教海外招募工作并没有停止。
“外教是一个长期的准备,国内比较正规的教育机构都有外教的储备,和我们也有长期的合作,会提前做招募。所以相关工作还在继续,只是会推迟外教来华的时间。因为外教来不了中国,所以招募正在通过线上方式转化。但随着疫情的好转,招募工作下半年到明年又会回到常态,这是不会变的。”中国国际人才市场国际教育部部长王雨石向记者表示。
在多个因素的影响下,实际上,办学者们对开学后复园情况并不感到乐观,认为开学后能照常入园的孩子数量会大幅减少。
“如果没有针对新冠肺炎有效的药物和疫苗,我保守估计,至少有一半的孩子只要家里有老人带就不会入园。”前述重庆一幼儿园园长说。
杨志彬也认为,民办幼儿园在疫情中受到的冲击更大,困难更多,因此恢复期会更长。
“假设5月份可以复园,7月初又要放暑假,收入第二次归零,9月份开学重头再来,年底能够恢复到去年同期水平就很不错了。”杨志彬向记者表示,民办园今年会有7个月的收入冰冻期,这是民办幼儿园与其他行业不同的特殊点。如果得不到国家及时救助,超过一半的民办园随时都有倒闭的危险。
学前教育专委会认为,由此导致的亏损、破产、停办,将给社会带来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也因此,杨志彬认为,国家相关部门明确对民办幼儿园支持的专项帮扶政策迫在眉睫,希望对民办幼儿园能实施更加宽松的支持优惠政策,更多省份能明确对普惠园的经济补助,设立民办园房租专项补贴等。
面对复杂严峻的形势,部分幼儿园开始了自救。
“我年纪太大,打工老板都不要,就求情去干。前几天干输电铁搭的安装,机工一天是400~500元工资,我们普工是120元。”甘肃平凉的王建军告诉记者。
王建军的幼儿园在2016年以来实行免费,政府给予生均补贴,每个孩子每学期500元,其余的自负盈亏。但算下来,每年要亏损两三万元。
本就是亏本办园,此次疫情加剧了这一窘境。去年他就曾出去打工过一段时间,以补贴幼儿园的亏空。这次疫情复工后,他又出去了,但毕竟年过花甲,近几日竟然累倒。
比王建军年轻,作为一位幼儿园的“老板”,厦门的吴歌也正带领一个团队在自救。
“这是一次国际性灾难,幼儿园举办者自己要有态度和行动自救,不能等政府。”吴歌说,虽然厦门市正在陆续发放补助资金,但按照她的计算,这部分资金放哪一块都不够,“不够工资,也不够房租。”也因此,幼儿园的举办者必须得想办法帮助大家渡过困难期,“留住老师们。”
吴歌提供的照片里,3位女教职工正在幼儿园里做手工活,桌上摆满了汽车雨刷条,旁边的地上堆放着开封和未开封的雨刷条和配件纸箱。
不光是组装雨刷,还有其他手工活,报酬分批结算。以组装雨刷为例,组装一个9分钱,手快的老师一天能收入60~90元。吴歌带着园长每天处理公文和有关疫情防控的相关工作,有时间就坐下来和老师们一起做手工。她告诉记者,她打算带着老师们把手工活干到开学。
对这次危机,吴歌一直保持着积极的心态。“先要让老师们家庭安定、心定。社保要稳定,工资得自己出力,对老师们也是一次考验。”
的确,这个春天,所有行业都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考验,但对幼教行业来说,更多人也在期待疫情过后能有一场大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