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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品先,演绎科考版“老人与海”

2018-07-02 12:50:06 来源:环球人物 作者:李璐璐 点击图片浏览下一页

 5月13日,辽阔的南海西沙海域,“探索一号”科考船在万顷波涛中轻轻晃动着,船上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下午5点多,“深海勇士”号深潜器浮出了海面。“出来了,出来了!”甲板上数十人一拥而上,热切地注视着深潜器的舱门,只见82岁的汪品先纵身一跃,稳稳地跨上最后一级阶梯,走出了深潜器。如雪的白发和红蓝相间的潜水服在辽阔的大海上如此引人注目,他把左手紧握成拳,放在胸膛前,沧桑的脸上露出坚毅的笑容。

“我们中国人也能下潜了!2010年之前,世界上只有日本、美国、法国、俄罗斯4个国家拥有载人深潜器。”今年6月1日下午,《环球人物》记者在同济大学海洋楼见到汪品先时,老人朗声笑道。汪品先是我国著名的海洋地质学家, 中科院院士,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教授。今年,我国自主研制的“深海勇士”号4500米载人深潜器投入实验,汪品先亲自下潜并观察采样长逾8小时。他探索大洋近40年,从没想到,在过了退休年龄20年后,迎来了科研事业上的重大突破。


2018年5月21日,在南海西沙海域,汪品先从“深海勇士”号载人深潜器中走出来。

2018年5月21日,在南海西沙海域,汪品先从“深海勇士”号载人深潜器中走出来。


3次深潜,“就是要和时间赛跑”


汪品先一早就做好了深潜的准备。5月9日,他从上海飞到三亚,来到深海研究所,10日登上“探索一号”科考船。在众人的期待中,船只起航驶向西沙海域。随船有60名工作人员,其中8名科学家将下潜。得知汪品先也在下潜名单上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耄耋之年潜到海底去,这在此前是绝无仅有的,况且,汪品先去年被查出前列腺癌,登船时还随身携带着治疗用的针剂。工作人员和学生纷纷劝说:“您都80多岁了,身体怎么吃得消。”“这太冒险了,您不能下去!”“派学生下海采样就行了。”可汪品先很坚决,这是他“蓄谋已久”的挑战:“喊了半辈子进军深海,总得进到海底有个亲身经历。”

13日一大早,汪品先在深海研究所所长丁抗以及驾驶员的陪同下来到甲板上。蔚蓝色的大海波光粼粼,目之所及处,海天一色,非常壮丽。8:05,三个人进入“深海勇士”号深潜器,汪品先坐在右边,左边是丁抗,中间是驾驶员;8:10,“深海勇士”号缓缓吊离甲板;8:20,“深海勇士”号下水,并以每3分钟100米的速度下潜;9时许,“深海勇士”号下潜到1400米左右的海底。一个从未见过的、神奇的海底世界呈现在了汪品先眼前。

“我们首先看到了冷泉,这还是在西沙群岛地区第一次遇到冷泉。”冷泉是海底沉积界面之下以水、天然气、石油等为主要成分的流体,以喷涌或渗漏方式从海底溢出。1983年,美国科学家在墨西哥湾确定了第一个冷泉。2002年,“冷泉”这个概念被引入中国。在南海发现冷泉,意味着这儿的海底有一套相对完整的生物系统。“冷泉像海底生物的家园一样,我们看到了贻贝类、多毛类动物以及海星、海胆,还有鱼和螃蟹游来游去。我抓了一只半米大的螃蟹,可惜它不听话地乱动,结果壳被机械手抓碎了。”汪品先笑道。

“深海勇士”号在没有阳光照射的海底继续行驶着,冷不丁地,他们撞上了冷水珊瑚林。“这是完全没有想到的!”汪品先兴奋极了,“海底的珊瑚几年才生长1毫米,一根根地立在海底岩石上,在海水中摇曳生姿。那些2米多高的竹珊瑚拉直后能有五六米长。还有矮的珊瑚像扫帚、像扇子,非常漂亮。这片珊瑚林为海洋动物提供了栖居地——上面爬着海星、章鱼等生物,真是美丽。”汪品先充满激情地描述着当时看到的情景,双手不断地比划着:“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

冷水珊瑚林的发现对研究海底生物有着重大意义。“海水平均水深3700米,上面200米才有光,也就是说下面3500米的海水是没有光的,地球上海水95%是黑的,是一个我们了解很少的黑暗世界。从前,大家认为海底岩石是没生物的,但我现在看到了冷水珊瑚,而且这些珊瑚全部长在石头上,那么就说明,岩石质的海底是有生物圈的,这在中国是没有注意过的。”

“深海勇士” 号在海底航行了四五公里,观察采样逾8个小时。当汪品先神采奕奕地走出深潜器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第一时间,汪品先给远在上海的妻子孙湘君发了封邮件报平安。妻子立刻在微信群里对身在澳洲的大儿子、身在美国的小儿子说:“老头子出来了!一切平安!”两个儿子松了口气:“太好了!爸爸很棒!”

可汪品先意犹未尽:“我们原计划是8个人每人下潜1至2次,因为冷水珊瑚林的发现,我又给自己增加了一次下潜,最后一共潜了3次。”5月19日,汪品先第二次下潜观察冷泉;21日,他第三次下潜,再次观看、采样冷水珊瑚。

从10日登船到24日下船,汪品先度过了14个难忘的日夜。因为吃住都在船上,为了保证他的身体健康,护士每天都来给他量血压。尽管被大家当作“大熊猫”,但汪品先对自己的身体非常有信心,他有时5点多起床去海上抓拍日出,白天和大家一道进行学术交流,晚上开会听取下潜人员的汇报,安排第二天的下潜计划……他深知,这是“南海大计划”的收尾之作,要求尽善尽美。2010年,国家自然基金委立项“南海深部过程演变”的重大研究计划,2011年启动至2018年结束,总投入超过5亿元人民币。这项计划旨在采用一系列新技术探测海盆,揭示南海的演变过程。汪品先是这项计划的发起人,也是负责人、专家组组长。这一计划共立项60个,国内32个单位、700多位科学家参与,并且超计划实施了3次大洋钻探和3个深潜航次。“大洋钻探是在三四千米的海底打钻,通过研究岩心来发现南海形成的历史。”汪品先解释说,“通过钻探,我们发现了南海独特的张裂过程,这和北大西洋所谓的世界典型模式是不同的——过去人们都认为海洋是由陆壳经过一系列的扩张、裂变、演化而来。现在,我们将对南海模式进行研究和论证。”

说起这8年的南海科考,汪品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我国的海洋事业是近些年才发展起来的,而我现在这个年纪,就是在和时间赛跑,我还有很多计划要去实现。”


上世纪90年代,汪品先在同济大学任教授,辅导研究生。

上世纪90年代,汪品先在同济大学任教授,辅导研究生。

 

两项改革,“我差点翻了船”


汪品先与海洋有着特殊的缘分,他一生之中做了两件与海洋有关的大事,一是从事深海科考研究,二是创办了同济大学海洋地质系(现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

汪品先出生在上海南京路上一个普通的家庭,8个月大时,父亲去世,母亲抚养他长大。1955年,高中毕业的汪品先前往莫斯科大学地质系学习古生物,回国后被分到华东师范大学。“其实在莫斯科我学古生物,回国分配工作填的志愿是西藏,但没有去成。”汪品先略有遗憾。他回国那年,华东师大正筹建海洋地质系,然而当时连条舢板船都没有,海洋科研无从谈起。接着又逢“文革”,汪品先被下放到马陆公社参加劳动,他一度非常苦闷,但幸运的是,转机很快就到来了——1970年,经国务院批准,成立了上海“62722工程”筹备组,任务是筹备海洋石油钻探工作。为响应中央培养海洋地质人才的号召,汪品先和同事建议华东师范大学招收“学习海洋地质”的学生,得到批准。

同年,华东师大成立海洋地质专业,十几位工农兵学员入学,成为第一批新生,汪品先回到华东师大任教。1972年,这支“海洋地质连队”的师生从华东师大开进了同济大学,3年后,同济大学海洋地质与地球物理系正式成立。

新系建立之初,物资、师资力量缺乏,也没有合理的管理体系。单身老师的宿舍是消过毒的原肝炎病房,实验室是废旧车间,而一台两个眼睛对不上焦的显微镜,就是当时的全部实验设备。但时代的发展变化是惊人的,在改革开放的洪流中,一切都不一样了。1978年,汪品先受石油科学代表团邀请,去美国、法国访问两个月,成为改革开放后同济大学访问西方第一人。
在美国访问时的一个晚宴上,汪品先结识了大名鼎鼎的美国海洋科学家洛勃里克。洛勃里克看过汪品先发表的一篇关于古生物的文章,非常感兴趣。在交谈中,汪品先从洛勃里克嘴里知道了“深海找油”这个概念,两个人越聊越投机,只觉相见恨晚。最后,洛勃里克和汪品先悄悄溜进一间小屋子,一边喝着红酒,一边促膝长谈。在洛勃里克的讲述中,汪品先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也可以下潜到海底去,他如痴如醉地听洛勃里克描述着奇幻的海底世界,心向往之。

回国后,汪品先依然与洛勃里克保持着友好的联系,时常通过书信交流。1981年,在洛勃里克和时任同济大学校长李国豪的推荐下,汪品先获得德国洪堡奖学金,以45岁“高龄”负笈德国,在基尔大学进行为期一年的研究。基尔曾经是德国海军基地,后来成为德国海洋科学的中心。在这里,汪品先触摸到了国际海洋科学的前沿,受到了震动。“自古以来,所谓的海洋开发都是从外部利用海洋。而当代的趋势,却是进入海洋内部,深入到海底去开发。中国在这方面还是空白。”

1982年回国后,汪品先正式主持同济大学海洋地质系工作。他做了两个大的改革:一是将4年制本科变为5年制,二是请走所有工农兵教师。“我要求大一新生专门学一年英语。”至今,汪品先谈到自己的改革时,仍然壮怀激烈,“海洋是全人类的事业,中国这方面发展又落后,不学好英语,怎么和国际开展合作呢?”但是这些措施遭到了学生、家长甚至同济大学外语系教师的反对。很多家长提出,国家分配制度有很多不确定性,孩子晚毕业一年就增加一年的风险,干吗要浪费时间学英语。而外语系的老师认为,海洋地质系的英语教学比重太大,导致英语老师人手不够,加重了外语系的负担。在各方反对下,5年制本科只实行了两年就被取消了,这让汪品先非常失望。

汪品先赶走工农兵教师也引起了轩然大波。“文革”结束后,如何对待工农兵学员出身的教师一直是学校面对的一大难题。这些教师的业务水平和教学经验难以满足教学需求,但打发走他们,会引起一连串的问题,谁也没敢这么做。可雷厉风行的汪品先不怕,他只留下了一名优秀老师,其余全部请走。很多人给校党委写信告状,一向文质彬彬的汪品先表现出了少有的强势,他改掉了苏联模式的教研室,撤除了教研室主任的职位。如今回想起来,汪品先说:“这次改革我差点翻了船,但为了教学工作,我必须请走他们。”在他的拼命下,1985年,同济大学海洋地质系成为当时国内高校中唯一的海洋地质学博士点。

 

一次重量级科考,“能活着回来就算赢”


汪品先认为,海洋开发的重心正在下移:“现在全世界开采的石油1/3以上来自海底,各国对海洋资源的争夺日益激烈,要追赶上发达国家,我们必须搞清楚海底是什么样的。”1985年,他的《中国海洋微体古生物学》在德国和中国联合出版,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注意,包括世界上最权威的科学杂志之一《科学》在内的十几家杂志纷纷评论。法国杂志评论说:“中国海洋研究崛起了。”

在研究过程中,汪品先把眼光瞄向了南海。汪品先和南海结缘已久,1977年,他就在南海进行了第一次科考——南海第一口探井“莺一井”在莺歌海镇开钻,他在岸边进行岩芯分析。

1997年,中国申请加入国际大洋钻探计划,以每年50万美金会费成为“参与成员国”。 大洋钻探的航次根据各国科学家的竞争安排——每个耗资逾700万美元的钻探航次由国际专家组根据成员国科学家提供的建议书投票产生。这一年,汪品先提交了《东亚季风在南海的记录及其全球气候意义》建议书,得票最高,一举拿下ODP184航次。

两年后,ODP184航次在南海实施,年过六旬的汪品先担任首席科学家,登上了美国科考船“决心”号,这是第一次由中国人设计和主持的大洋钻探航次。“此前,我从没参与过大洋钻探,突然当了首席科学家,压力很大。我跟老伴说,能活着回来就算赢。”在南沙海域,当第一口井开钻时,美国船长下令升起中国国旗,望着鲜艳的五星红旗,汪品先的心中似乎也涌出了鲜红的热血。

2005年,汪品先又促成了同济大学与法国合作的“马可波罗”航海科考,继续担任首席科学家,这一次,他乘坐的是法国船。

“现在,我们中国也有了自己的科考船。”回顾30多年的大洋科考生涯,汪品先感慨万千。那么多年里,他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疲倦。很多个夜晚,他在实验室里通过显微镜观察微生物,投入到忘了一切,直到半夜要回家,站起来时才发现两条腿都是麻的,要在原地站很久很久,才能移动脚步。一位同事曾打趣说:“汪品先,你这么用功,可是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啊。”而如今,老人积累的知识全都派上了用场:“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时机。”


2018年5月21日,汪品先在“深海勇士”号深潜器里工作。

2018年5月21日,汪品先在“深海勇士”号深潜器里工作。

 

30年分离,“我们终于有了家”


因为对海洋事业的卓越贡献,1991年,汪品先当选中科院院士。说起评选院士的这段经历,汪品先很淡然:“我们那个年代没人关注这个,当不当选无所谓。”后来,有人推荐他的夫人、植物学家孙湘君参选中科院院士时,汪品先立刻站出来反对,不希望夫人参与评选。

汪品先和孙湘君在莫斯科大学同一专业留学,他们从同学成为知己,最后发展为恋人。然而回国后,孙湘君被分配到了北京科学植物研究所,二人两地分离长达30余年。直到2000年,孙湘君退休后来到上海,两人才得以团聚。

“汪品先是世界上最好、最优秀的男人。”说起丈夫,已是白发苍苍的孙湘君眼睛里闪着光,毫不掩饰对丈夫的倾慕之情。“在莫斯科大学,他是系里指定的班长,他的俄文在我们当中是最好的。那时候听课,教授用俄文讲一大堆,我们坐在下面,很难听懂。但汪品先能把教授讲的内容全记下来,每逢考试时,不仅中国学生向他借阅笔记,就连苏联同学也来借阅。他写的俄文作文,老师看了后直夸文笔极好,还在校广播台播颂。”

孙湘君幸福地回忆起了在莫斯科大学时的那段浪漫时光。年轻的恋人在偌大的校园里漫步,惊讶于此前从未见过的、锃亮的大理石地面。在俄罗斯红场前看来往的车辆和异国风情的建筑。他们一起在敞亮的教室里读书,在校园的草地上、城堡前读小说和诗歌。他们都喜欢普希金、莱蒙托夫、高尔基的诗……说到动情处,老太太深情地用俄语背诵了一段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一段:“我过去的一切,整个生命都保证了必然和你相见。我知道,是上帝把你送来的,保护我直到坟墓的边沿……”这是小说女主人公达吉雅娜写给奥涅金的求爱信,这份热烈的感情,正是恋人之间浓情蜜意的写照。

回国后,汪品先和孙湘君在同济大学的礼堂里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在此后的30年中,两个人多次商量团聚。汪品先想调到北京来,但同济大学怎么也不肯放人。很多人给他出主意说,你在家躺倒,不干活,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学校就没有办法了,只能放你走。但这对汪品先来说是绝不可能的事。科学植物研究所也不愿意放孙湘君去上海。“我研究古植物,植物研究所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单位,和汪品先商量后,我们都觉得,我离开会很可惜,所以我也没有调走。”

就这样,两个人分离在两地,只能依靠鸿雁传情。每年,汪品先利用10天的探亲假,从上海坐火车硬座到北京探望妻子。孙湘君住在植物研究所的单身宿舍里,这里在清朝时是太监休息的地方。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只能摆放一张双层床,汪品先去时,看到妻子趴在下铺的床头上写论文,顿时鼻子一酸。“那时候条件不好,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这么多年,真是难为她了。”

现在孙湘君来到上海,汪品先也有人管了。“他一工作起来,一整天都不知道喝水,我就泡了茶,监督他喝;他以前工作到深夜才回家,现在我规定他晚上10点必须回来。”同济大学原本给孙湘君安排了办公室,但她不愿意去,而是把汪品先办公室隔壁的会议室当作了自己的办公室。“她就想和我一起办公。”汪品先的脸上漾起甜蜜的笑。
孙湘君刚来上海时,很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尤其是冬天,上海湿冷,她就去澳大利亚的大儿子家住。有一年春节,学校放了寒假,汪品先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工作,保安煮了饺子,半夜送到办公室给他吃。孙湘君知道这件事后,很心疼,以后的冬天她都留在了上海,“我哪也不去了,我要和他一起过年”。

30多年的分离,从青丝到白发,让两个人格外珍惜朝朝暮暮的时光。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因为办公室停电,汪品先只好回到家中办公。“我看到他坐在书房的书桌前伏案工作,就觉得这才是个家。30多年过去,我们终于有了家。”说着,老人的眼里闪出了泪花。

责任编辑: 刘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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