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故乡,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样东西,可能是村头一棵年年开花的大槐树,一个上百年的石臼,一位乡人,一片麦田,几间老屋,一条阡陌,一支流淌不息的河流……他们是那样的平常,可它们在故乡,一直在,一直在等你回家,让我们在异乡每回想起,都仿佛是童年透过指缝的那点光,给你温暖,让你盈眶。
关于故乡的很多记忆,都和一片麦田有关。
小学五年,辗转读了三所学校,每一所,都要经过一大片麦田。
大路有两排茂密的杨树,也很美,但车多人多,上学放学,我不太喜欢走大路,偏要绕道从麦田中的小路穿过。
路很窄,只能一人前行。两个羊角辫忽闪忽闪,书包在屁股后面一颠一颠,手里拿着捡来的树枝儿,一路走,一路找寻野花。
小路边靠近麦田,有很多小野花,最喜欢的是苦地丁,一种贴着地皮长得特别不起眼的紫色的小花,因为它,一生对紫色都难以抗拒。
国庆节前后,麦粒被播种。不久,就冒出了嫩芽,一天长似一寸地抽长。天气渐凉,麦苗尖上挂了晨露,一颗颗,折射着希望的光。
走在麦田间小路的脚丫,凉鞋换成了单鞋,单鞋又换成了棉鞋。
冬来了。大雪不声不响落了一夜,整个绿油油的麦田一夜间成了纯净的白色。我担心雪会冻坏麦苗,要把雪扒开。妈妈笑,不会的,这就等于给麦苗盖了一层厚棉被,就像宝宝躺在妈妈们的怀里,这就叫瑞雪兆丰年。
我懵懵懂懂。
第一所小学,教室是个几百年的古庙改成的,教室门口有高高的台阶,每次上课铃响,我走不稳,要爬上台阶进教室,下课了再倒着爬下来。
上学放学跟着爸爸,冬夜,回家路上穿过一个村庄,有狗冲我叫,我吓得缩到爸爸的大衣里,爸爸搂紧我,我被裹挟着前行,顿觉安全了许多。
再往前就是麦田,麦田旁有个大坑,坑底有水塘,塘里有青蛙,有各种水草、野花野草在恣意生长。那年夏天,大雨天,爸爸背着我路过坑边,不小心滑倒了,我被摔倒,滚到了坑底,浑身是泥,青蛙从我身上蹦着跳着,鼓着眼睛和我对视。
最喜是春天,沉睡一冬的麦苗伸个懒腰,开始返青,风开始变暖,温柔拂过面颊。弟弟自己糊了一个风筝,五六个孩童跟着,去麦田里放飞,猫狗跟在孩童后面,在麦田里撒着欢。
回家,妈妈把手伸到弟弟的棉袄里面摸,全是汗:棉袄不能穿了,要换毛衣了,天热了。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春天里,最常干的事就是和小伙伴们去麦地里挖荠菜。我年龄小,挖的慢,挖着挖着,还要疯玩一阵。
到回家时,就属我篮子里的荠菜少,二凤会从自己篮子里抓一把,小薇也从自己篮子里抓一把,我的荠菜多了起来。真高兴啊,可以回家包荠菜饺子了。
麦苗开始疯长,开始抽穗了,开始灌浆了。终于有了饱满的麦仁,选了最饱满的麦穗,揪下来,两只手合拢搓掉麦皮,然后两只手来回倒着,徐徐地吹走麦皮,只余留几十粒青嫩的麦仁在手,一把倒进嘴里,清香满口!
麦穗再老一些,就可以带着麦秆折下,用火烧着吃。
青绿的麦田,像画画时的调色板,一点点往里调着黄色,直到有一天,调色板被打翻了,天地间只剩下金黄色,连天空都被映得变黄了。风吹来,无边无际的麦浪像波涛那样一起一伏。
起伏间,麦穗在沙沙作响,麦粒个个都圆鼓鼓地,好像随时要炸开,跑到麦地里去玩闹。麦浪卷晴川,杜鹃声可怜。布谷鸟的叫声开始响彻房前屋后,我随着叫声找寻,却看不到它的踪影。
麦收是北方农村一年之内最繁忙的季节。外出打工的都要想尽一切办法请假回来帮忙。学校也放假了,叫麦假,会持续十多天。全家老小齐上阵。
去年挂在老屋窗下的镰刀被取下,男人们“嚯嚯”磨着镰刀,用手反复试着刀锋,像时刻准备上战场的勇士。镰刀的头和把连接处活动了,找工具来修补。
女人们把盛粮食用的口袋找出来洗净凉干。装粮食的大瓮里外都打扫干净。打麦场要提前用清水打湿,两个人拉着碌轴反复轧至光洁平整,保证麦粒堆在上面,扫不起一丁点碎土。
家里只要能动弹的人,都会参加麦收,很小的孩子就去地里送水送饭。连狗儿都跟着上蹿下跳,凑个热闹。
一切都透着庄重的仪式感,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麦收时节是没时间做饭的,每分每秒都在跟老天爷抢食。提前一个月腌制的咸鸡蛋、咸鸭蛋,这时候正好咸淡适口,煮熟了,扒了皮卷到煎饼里,就着一碗开水,一顿饭就打发了。
一场龙口夺食的战争随时要打响!
太阳火辣辣地,麦子熟得要恰到好处,麦秆一碰就酥脆,这样才能在割麦时好下镰。还要赶在雨天前割完。有一年,没等麦田熟透,一场暴风雨来临,麦子全倒了,那年蒸的馒头,都黑乎乎,粘乎乎的,口感和卖相都差得远。
开镰割麦了。天已经很热了,凌晨两三点就要下地,各家比着看谁去的早。
有人在前面割,有人跟在后面把割倒的麦子捆成捆,都是技术活。技术不好的,会割破手脚,撕点布条缠上,继续割。麦捆若捆不好,一拎起来就散开了。
麦田真大啊,直起酸痛的腰,抬头看了又看,似乎望不到边,总也割不到头,汗珠子从脸上不停地滑落,湿透了全身的衣服。
几位小媳妇割累了,一屁股坐在地里,实在是累极了,得找点乐子啊。其中一个和临地的女伴们递个眼神,一脸坏笑,打着哑语。
单身汉团结正弯着腰专心割着麦子。几个小媳妇一哄而上,三下五除二,扒了团结的裤子!团结死死摁住底裤,在地下打滚求饶,小媳妇们笑得前仰后合。一群人都笑趴了,抬头看着天,太阳仿佛也在咧嘴笑。
笑完乐完了,她们相互鼓着劲儿,爬起来继续割。疲惫似乎少了很多,速度明显加快了。
单身汉团结被几个小媳妇在麦地里扒了裤子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所有人说起来都一脸坏笑,唾沫星子横飞:内裤都被扒下来了,光着腚被追得满地里跑啊!一边说一边笑,那夸张的表情神态好像都是亲身参与者。
事后,几个小媳妇和团结在村里走了顶头,小媳妇作势还要扒裤子,团结吓得扭头就跑。
一个村子的人,为这事笑了好几年。
孩子们来送水了,小心翼翼地,一前一后抬着,是瓦罐或塑料桶装的凉白开,还有咸鸡蛋、咸菜和煎饼。
夜里,麦场里亮着十多盏二百瓦的大灯泡,连夜打麦脱粒,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能歇息。
家里只要能动的人全来了,有解开麦捆的,给负责打麦的操作者递上麦子,打麦人一把把均匀地把麦穗续到机器里,另一边就出来脱了杆的麦粒,一个人挣着口袋,一个人用木锨装到口袋里,一个人把口袋装到地排车上。
女人们打麦时累极了,最盼望的事是停电。打着打着,因为超负荷用电,电停了,麦场一片漆黑,女人们立马欢天喜地——终于能靠着麦垛打个盹儿了。只一两分钟,麦场上,鼾声此起彼伏,蛐蛐儿没命地叫。
夜,好安静啊!
起风了,人们开始扬场。数十万斤麦子,被一锨锨扬到半空中,划着好看的弧度,再落下,麦皮麦壳和麦粒就分开了,一直扬得杂质全无,纯净金黄。
麦子被晒得干透了,大人们用木锨把它们装进袋子。装好的麦子就像一个个吃得浑圆的胖小子,一溜儿排在麦场上。
主人们只是看一眼口袋就满心欢喜,那是辛苦大半年的汗水换来的果实啊。孩子的学费,老婆的花衣服,孝敬老人的零花钱,都要靠这些麦粒换取。
装好的麦子被一车车拉回家,在房前屋后的平地上晾晒一周左右,就可以倒进高高的粮瓮里了。
如此这般,颗粒归仓的使命才算完成。这边刚装满封严瓮口,叔家的弟弟溜进大爷家,一把拽开了粮瓮下面的木塞,粮食哗哗地往外淌,大爷气得拿起扫把就满院子追赶,婶子们端着碗哈哈笑。
脱完粒的麦秸被叉子叉起,码成麦秸垛。垛越来越高,直到比人还高,变成一个圆形。一部分麦秆被拉到造纸厂卖掉,两人拉车,一人坐在麦垛顶部。
路过陌生的村庄,女娃们会拿着竹耙把散落在路边的麦草耙干净。一部分会堆在麦场上,那是烙煎饼的好柴火,火苗不大不小煎饼才恰到好处。
烙煎饼时往未燃尽的火堆里扔几个小地瓜和土豆,一会儿煨熟了,扒了皮,吃得满嘴香。
用新麦子打成糊糊烙的煎饼,叫新麦子煎饼,分外好吃,每一口都带着浓浓的麦香。还可以把时令的蔬菜和豆腐啥的切碎了,各种调料拌匀,铺在煎饼上,等煎饼变的金黄,菜也熟了,卷起来,切成一块一块,就是美味的菜煎饼。
麦场上到处是一堆堆金黄的麦秸垛,孩童们放了学,丢了书包,要在这里捉迷藏。
男孩耀武扬威推着铁环,或者挖个小洞玩玻璃球,甩着用烟盒折成四方形的纸牌,力气真大啊,甩得衣襟都飞到头顶。女孩喜欢玩跳房子,丢石子、丢沙包、跳像皮筋。不管玩什么,孩子们总是开心得很。
一群蜻蜓在麦场绕来绕去地飞啊飞,有黄的,有红的。有的孩子禁不住诱惑,从家里拿来大扫帚扑打蜻蜓。扑到了,小心翼翼地从扫帚下取出来,不能伤了它的翅膀和身子。
腾不出手拿,就把翅膀含在嘴里,打的蜻蜓多了,嘴巴都含不住了,把蜻蜓取出来,又放飞了,胖胖的小手挡在眼前,霞光在指缝中漏出来,目送它们一个个消失在晚霞中……
近百年前的日本民谣《红蜻蜓》,现在听起来还是这么拨动心弦:
晚霞中的红蜻蜓啊,
你在哪里啊?
童年时代遇到你啊,
那是哪一天?
……
晚霞中的红蜻蜓啊,
你在哪里啊?
停留在那竹竿尖上,
是那红蜻蜓。
晚上,月亮出来了,照亮了麦秸垛,有相好的青年男女躲在麦秸垛下聊着亲热的话儿,一片云彩过来,遮住了 月亮,天暗了,男孩趁机在女孩脸上亲了一口……
麦田尽头有人家。糊了白莲纸的木窗,灯光在黄昏亮起,那光影里摇曳的身影啊,是童年的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