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的眼睛像是一条不见底的隧道,因为太深邃,而不可久视,就像他去体验过的那条深不见底的矿道,坐着矿车不停地往下,不停地往下,到了负一千多米,继续往下……
段奕宏为新戏《引爆者》的拍摄,提前做了功课,用一周时间下矿井,与70后、90后的矿工们同吃同工作,感受他们的生活轨迹,这也是他第一次下到矿井里,“地狱般深的感觉,那种感觉就是怕得要死,下矿之前肯定想去上厕所,想撒尿,下矿井之后就不想了,就感觉尿都没了……”
影片中,段奕宏饰演矿山炮工赵旭东,一次爆破中引发了矿难,死里逃生的赵旭东心生疑窦开始进行调查,却陷入了矿主、商会老板等利益集团的漩涡之中,遭遇到了杀手的追杀和警察的追捕……《引爆者》想说的不单单是犯罪,更着墨在人性的探讨层面,每一个人都有良知和懦弱的缠斗的煎熬,面对选择也不单只有对和错这两种绝对的属性。
演什么角色就要去体验一下这个角色的生活,这样听起来,透着一股子初执笔写字的孩子般、一撇一捺的认真劲儿。杨澜曾经采访过段奕宏,问到:为什么会用这种笨方法去体会一个角色?段奕宏的回答是:我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最聪明的方法。“我想知道那些工人们,环境那么艰苦,得到的薪水也不是很高,为什么还愿意继续在这儿?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他们的工作对死亡对生活,有什么样的看法?每个人都有很多不一样,但是有共性的,对我来说,个性不难找,而一个群体共性的方面,其实是需要花时间,去探索去了解的。”
他自己原本就对要诠释的角色充满好奇,“我是演员,我必须要去体验,就像我刚才所说的,矿工对死亡的意识,编剧肯定是没有去体验过生活的,那我必须去,按理说编剧也要体验的,不然可能只有一些故事情节,一些漂亮的噱头……现在极少部分电影,是真的讲生活的,试想戏里一个矿工在耍酷,那根本就不是一个矿工了!电影也需要时间打磨,但是人人都在挣快钱,哪有时间去打磨?”
每一个角色对段奕宏来说都像是一场战斗,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开战前,磨好自己的利刃,但又拿捏得当,游走角色之中,举重若轻。于段奕宏而言,对角色的再现是最基本的层次,而他想做的是提升剧本,要创造点什么,所以他的体验像是利刃的磨刀石,段奕宏得到了好奇的答案,我们静候答案揭晓。
近几年,段奕宏在犯罪类电影中出乎意料地高产,《烈日灼心》、《记忆大师》,一样都是警察角色,段奕宏却演出了不同的味道,不过有一段时间,他也曾怕去演一些重复的角色,“之前有一个阶段,也挺怕重复的,但那个重复,是我自己还没有细致地把它分化,相同的职业都是警察,一千个警察可以有一千种不一样的演法,只不过我那时候没能力把它细分,其实说白了是一种回避,这种回避是不敢去触碰一种相同的角色。因为同类的角色,更要求细化,用现在的话说,是要有不一样的人设。”
除了角色本身,段奕宏也更多关注电影的题材,由此来体会一部电影的气质,“所谓电影的气质,其实,也是一种人物的节奏,人物节奏也就是电影节奏,也就是讲故事的节奏。要尊重电影节奏,要去寻找每一部电影的气质,可能有些导演,不知道自己的电影气质是怎样的,边拍边找,这个势必对演员和导演来说都是有风险的,反之如果导演前期工作做得很扎实,心中就会有电影气质的雏形了,要做的只是把这种气质表达出来。”
比如陈正道导演的《记忆大师》中,段奕宏饰演老牌警官沈汉强,他深得警局上下信任,但却又背负沉重的童年阴影,成为杀人的刽子手,“他是不同于《烈日灼心》里的伊谷春的,沈汉强比较贴近地气,是比较写实的,这里面就有一种束缚,而束缚就是电影讲故事的方式。”在《记忆大师》里,警官沈汉强其实是最后的大BOSS,段奕宏给自己一个要求,在顺看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一丝破绽,不能让别人猜出来,但当观众倒回来思考时,会觉得:哦,原来是在这样的,都铺垫好了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从影片最后的呈现来看,也可能会有个问题,“导演在之前把这个人藏得太深,观众可能不太情愿去接受他的反转,是导演太想把这个人藏起来了,他自己也在修正和思考这些问题,但是我觉得作为导演,他这样的坚持,都是为了更好的作品呈现,他的努力我非常欣赏,导演和演员一样,也是需要一部戏、一部戏地累积下来成长。”
段奕宏其实特别怕别人说:老段你在这部戏里演的真好,演得……“我也要面对自己的问题,正视自己出现的问题,在这部戏里出了问题,那么下一部戏里,我会慢慢修正这个问题,这是一个长远的事情。”
说起《烈日灼心》,这部斩获“三黄蛋”影帝的电影里,段奕宏为了演好刑警伊谷春,依然是特地到厦门地方派出所体验生活21天,期间段奕宏每天和邓超穿着警服出入酒店,不知道的人还误以为酒店出了什么事情。影片结束,让人不由得感到沮丧,胸口被闷住,像有人抡圆了胳膊,结结实实往胸口砸了一拳,正午的阳光,到达了一天中太阳高度角的顶峰值,一种蜇蜇辣辣的痛感,从脖颈开始蔓延,慢慢攻占了每个细胞,把不安和焦灼灌进每一块皮肤的纹路里。烈日灼心,是对警察伊谷春,是对辛小丰三兄弟,也是对每个看到电影的观众——因为清白的太阳会知道一切、会记得一切。
段奕宏近几年经常出人意料地,跟许多新人导演合作,对于这样一个在演艺圈有口皆碑,稳操一副好牌的演员,与新人导演合作,似乎不太像一个安全的打法,限制于年龄和经验,新人导演平添出一些风险来,但是段奕宏确实这么想的:“我看重的是年轻导演们对生活对创作的热情,那种挣扎感,显示在追求理想行进中的那种拧巴感,会让新导演去承受一些创作的困难,我觉得这种东西可能会出活儿。我觉得有那么一段时间,跟着一帮追求电影梦想的年轻人,那种怦然心动的澎湃感,我是需要的。我怕自己在这行里,路走得久了,人就麻痹了,我喜欢这种新鲜的血液,这种怦然心动。”
有很多合作过的编剧或者导演都会说老段“难搞”,但其实就是比较较真儿,接一部戏,就一定会对这部戏负责,也许不是每一部戏都深思熟虑过,也许就是一时任性,也许有时候段奕宏接受一个剧本,是从拒绝开始,但只要上了这“贼船”,段奕宏就会坚持到底。
最近刚拍完的新电影《暴雪将至》里,连拍了10天左右的雨戏,“冷天下大雨,拍一条,停下来擦干看回放,再拍再看回放,我X,那真的是……”,这么说着,段奕宏还是毫无理由完全投入拍戏,拍完这部戏,他的脑部神经半边一度出现状况……“看着好像经过深思熟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其实到最后就是一种疯狂的劲儿,让我任性地选择。周围人都问为什么敢接受这样的一个戏?对未来的风险系数特别大,没有必要冒险,但最后改变我和他们的,还是新导演对生活、对未来、对梦想的一股疯狂劲儿,其实我需要这样的东西,我们彼此给予养分。”
段奕宏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们都给过他很多“能量”,这种能量曾给过他很多坚持的勇气,“你的光与热、你的能量、你的做事创作态度,一定能够影响到剧组的人,是到了给别人温暖和能量的时候,当我有这个能力,我也有责任去给别人,营造一个健康的创作氛围,愿意给人温暖。”
段奕宏出生在新疆伊犁,那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俗有“塞上小江南”之称,“它有江南的、瑞士的那种美,小的精巧的隽秀,又有一种气势磅礴的美,气候很好,最热的时候也不会让人感到难受,晚上睡觉还能盖个小被子……我家就住在伊犁河谷边儿上。”说起这些,段奕宏眼神都活跃起来,仿佛是一下子回到了他记忆中的伊犁,儿时的新疆。
高二那年,段奕宏19岁,一个人到北京考中戏,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出新疆,第一次出伊犁,“我们那个时候,24小时,一辆去乌鲁木齐的车,还不是现在的班车,是拉木头的大卡车,每年去还要出果子沟,只记得那条路很窄很窄……到乌鲁木齐倒车去北京,火车硬座78小时……太恐怖了,后来那几次考,也全是自己没有人陪,自己找地儿住,自己啃馒头,自己看榜……”
中戏段奕宏考了三次才如愿,年轻就是有一股拼劲儿,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就是任性,“如果今天我不是这样,所有人都会说傻了吧,浪费时间,让你他妈疯,不自量力,你是这碗饭的料吗?肯定会这样说……但是即便不这样的话,我也不后悔,年轻就要折腾,我觉得这种折腾不仅仅是失败,而是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承受力,和对自己的一种了解。”
这种拼劲儿像极了段奕宏最爱的角色“黑娃”,其实早在2005年王全安导演筹备《白鹿原》这部戏的时候就联系过段奕宏,当时给他的角色是黑娃,但是段奕宏拒绝了,“因为我从心里面觉得打鼓,我觉得我承受不了,我呈现不了精彩的黑娃,那时候我刚毕业,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不自信,对我特别喜爱的小说里的人物,我怕会毁了他,我承受不了这种骂名”,后来电影也暂时搁浅,五年后,王全安导演再次找到段奕宏给了他两个角色,一个是白孝文,另一个是鹿兆鹏,“那就不演了,因为我觉得,这时候我能演得了黑娃了,心里有种自信,确实能够诠释好这个角色,你让我到组里看着别人演黑娃,我觉得会影响我的心态,哈哈哈哈,所以我就狠狠地拒绝,当时我身边的人也觉得我很任性,觉得你能演个角色都不错了,还挑黑娃儿,但是好像命运是注定的,两个月之后,黑娃又转到了我手里。”
黑娃身上有一种原始的野兽之美,他骨子里有一种反叛的东西,一种冲动、一种热血,但这种热血来自于哪儿,黑娃他不知道,他对阶级对世道都不清楚,但就是一种血气方刚,就是一种蛮劲儿,这种蛮劲儿,通过这个人物,作者陈忠实老师是有寓意的。
可能更多的观众是通过2006年的《士兵突击》认识了老A、认识了袁朗,认识了段奕宏,这一年段奕宏已经33岁了,此前的段奕宏一直马不停蹄,似乎都不及这一年来得红透半边天,但是关于这一点,段奕宏早就把自己捋顺了,“没有《士兵突击》我一样自在,无论生在什么时代,要保持一种自在,我也曾有过很在意外界声音的时候,当然现在有时候也会关注点,但是已经走出了之前那种没戏拍、没人给我机会、怀才不遇的状态,逻辑是这样的:自己要先做得足够优秀,先武装自己的内心,由内而外。我在大学里坐了四年的冷板凳,但是冷板凳不能白坐,就像候补队员一样,今天这场没被派上场,难道不练了么?当然不,今天在场上坐冷板凳子,不努力的话就要回家坐冷板凳了……”
段奕宏说自己不是那种很聪明的演员,每个角色于他而言都是量的积累,而他只能拼命演好每个角色。段奕宏曾因在电影《西风烈》中拍摄非常危险的镜头,被母亲责备,“老太太是在电影院里,攥着座椅的扶手看完的,其实我在想,但凡有能够不费劲,创作出比较理想的作品,我也不会去选择拼命的、难搞的、吃苦的方式,但是不行的,骨子里的东西放在这儿,答应了这件事情,我就有一种责任”,当真是为戏为奴。
“我到现在还是喜欢仍在路上的感觉,对于我的成长来说,每一个角色,都让我多磕多碰,多跌跤,行之路远,砥砺前行,仍在路上,我觉得这样,可能让我更有空间地去感知到和认识到不同的自己。”
演戏一等一敬业的段奕宏,私下里却不会提起表演,甚至是尽量回避谈戏。他说起当下热门的电视剧头头是道,却不追剧,喜欢看头条新闻,但不喜欢娱乐版,喜欢看中印关系,关心西南战区紧张局势,喜欢社会新闻,了解国外都发生了些什么……“我生活中很少去聊戏,逮一个人去聊表演?那太累了!生活中,我还是享受置身故事之外的空间,工作不能占有我的全部。”
到现在,段奕宏说自己还是有时接到角色,担心自己会hold不住,但是他也喜欢这种感觉,会逼着他去找到hold住的办法。
段奕宏依然享受诠释每个角色的过程,“通常演完之后,我会努力把角色忘掉,然而忘不掉,那么我想留下的是我在这个电影里面所收获的,那么一点点感触,对生活的、对生存的、对环境的,对人与人之间的,我喜欢收获这种感触,这些最后于我留得住的东西,不单是一个简单的结果可以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