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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台衡水较劲,院士轮番调研:邢钢为何搬不动?

2019-12-17 23:24:58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 点击图片浏览下一页

  2019年11月21日,重污染天气重临华北平原,为京津冀大气污染传输通道的两个城市的胶着,又添一抹灰色。

  饱受“重化围城”之苦的钢铁大省河北,近年来要求多座在主城区内的钢铁厂搬迁,邢台钢铁公司是其中之一。邢钢计划搬迁到邢台市东北一隅的新河县,却遭到与新河接壤的衡水市的“邻避运动”——衡水百姓在网上反对,市委市政府向河北省打报告,质疑邢钢搬迁至新河不符合有关产业政策、威胁衡水市空气质量,以及影响18公里外的衡水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暴风眼中的邢钢打破沉默,负责邢钢搬迁指挥部工作的邢钢副总经理刘宏伟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他表示搬迁止步不前,员工担忧企业前景,邢钢困难重重。邢台市工信局一名人士向记者坦言,“据我了解,市里的邢钢搬迁工作领导小组除了向外界解释情况外,暂时没有别的工作了。”

  因为邢钢搬迁,河北两个地级市政府之间的矛盾罕见地公开化了。参与协调争议的力量从河北省各部门一直上至生态环境部、国家林草局等部委,但局面仍僵持不下。

 

  

   其实,不只衡水与邢台,身处京津冀环境敏感带,河北其他城市也面临工业发展与生态环境约束的矛盾。

 

 

 

   “我们反对他们搬迁工厂,他们也想找找我们的问题”

  

 

 

  

   刘宏伟和1.1万名邢钢员工都在等待着国家林草局给河北省生态环境厅的复函。

 

  

   2019年11月1日,国家林草局应河北省生态环境厅请求,就“邢钢搬迁对衡水湖保护的影响”组织了一次专家评审。

 

  

   评审的焦点是衡水湖的保护。在湖泊稀缺的华北平原上,衡水湖75平方公里的水域与湿地所发挥出的生态价值,堪与白洋淀媲美。这里栖息着黑鹳等7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2017年,国内外专家在这里一次性观测到308只青头潜鸭,青头潜鸭属极危物种,全球仅存1000只。

 

  

   衡水为了衡水湖保护付出了很多。“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湖里还有很多渔网。后来渔网被清缴,鸟飞来得多了,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大雁。”一名衡水市滨湖新区管委会工作人员回忆。

 

  

   滨湖新区管委会主任袁博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衡水关闭了湖边直接排污的小散企业,也不允许临近湖边的西王化工园区新上项目。在衡水湖国家级保护区内的村庄,也被计划迁出。曾经红火的船上餐厅全部歇业,村民自营的游船也被取缔。搬迁后村民留下的宅基地,将先进行复耕,再利用国家对土地复耕的补贴资金退耕还湿,“把土地还给衡水湖。”

 

  

   “林草局四五个部门与生态环境部都在协商此事,也与地方在沟通”,国家林草局相关人士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目前没有定论。”

 

  

   从两市政府到河北省政府再到国家部委,争议层层升级。11月11日-13日,中科院组织了专题调研,国家林草局湿地保护司副司长鲍达明亦出席。

 

  

   这次调研是最近的一次专家云集,由原中科院副院长、中科院院士孙鸿烈召集,他此前参与过衡水组织的讨论,回京后随即向中科院申请成立课题组,半个月后即被批复。课题组先后到新河选址现场等地听取多方汇报。“中科院课题组不要任何接待,全程的住宿、会场都自己安排。”在衡水政协工作的林明说。

 

  

   研讨会上,除在具体的技术问题上争执不下外,邢台、衡水双方互相“出招”,讨论议题甚至不局限于邢钢。

 

  

   衡水一名官员称,前几个月,新河县曾派车到衡水湖“走了一圈”,调查衡水湖周围的房地产开发和工厂污染情况。“我们反对他们搬迁工厂,他们也想找找我们的问题。”

 

  

   新河县县长李宏欣在发言时拿出了这次调查的“成果”:衡水湖周边仍有46家重点涉水企业继续生产,其中23家是重污染的化工企业。他提到,11月7日有数家距衡水湖3-10公里的企业生产活动明显,有大量烟尘外排,并强调这些案例都有录音、录像证据。

 

  

   多位当时在新河汇报会现场的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邢台方面还派出与这起事件不相关的邢台市宁晋县县长,他指责衡水市冀州区有企业对宁晋造成了污染。孙鸿烈院士当面回复道,“这个你们应该向上级环保部门反映,我们是来调研邢钢搬迁的。”

 

  

   一名参会人士介绍,在新河、衡水的会上,院士们“主要是听,说得少”。孙鸿烈在听取所有汇报后并未直接表态。他表示课题组将形成一份正式的调研报告,提交给国务院有关部门以供参考。上述人士表示,国家林草局鲍达明副司长也是类似的态度,他感觉还没有人说得清到底有多少危害,建议成立独立的评估团,把邢钢搬迁对衡水湖的影响以数据形式精确下来。

 

  

 
   三次院士会议

  

 

 

  

   在中科院相关研讨会之前,双方都邀请了院士专家,有过3次过招。

 

  

   邢钢搬迁的前期工作启动于2018年初,直到2019年6月3日,河北省工信厅发布《邢钢搬迁产能置换方案公示》,其中邢钢将搬迁至新河的信息在衡水引起轩然大波。2019年6月10日,衡水市冀州区政府、桃城区政府和滨湖新区管委会等单位联合向河北省委省政府打报告。

 

  

   面对衡水的反对,邢钢邀请北京一家环评公司作了邢钢搬迁的“衡水湖保护环评专篇”,邢台市和河北省环境工程评估中心(属河北省生态环境厅)也先后组织了两次专家论证,中国工程院院士、环保领域权威郝吉明和贺克斌各为专家组组长,结论都大体是“对衡水湖生态环境影响较小、风险可控”。

 

  

邢钢的新河厂址本来距离衡水市冀州区3.1公里,衡水反对声出来后,新河开发区进行规划调整,把邢钢选址从开发区东区的东南部挪到了西南部,距离衡水市界5.1公里。

 

  

除了向远离衡水的方向挪动选址,邢钢项目还降低了规划建设的高架源(烟囱)高度,优化工艺,调整污染物排放参数等。一名邢钢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项目环评报告还在进一步修改中。”

 

  

不过,衡水显然不满足于这些调整,而是希望邢钢直接改变搬迁地,远离衡水的家门口。一位衡水官员表示,“我相信我们是正义的,这种以邻为壑的行为不会成功。”

 

  

衡水市的媒体人、环保组织和官员聚首,商讨如何应对邢钢搬迁。鉴于政府不好出面,衡水市园博会组委会挑起了反对邢钢搬迁至新河的“重担”。该组委会曾组织过3次“衡水湖保护与发展”论坛,积累了专家人脉,并与亚洲园林协会、自然资源学会保持联系。

 

  

2019年9月28日,衡水市园博会组委会张罗了一次院士专家研讨会,虽然衡水已经为此次会议提前请部分院士专家对邢钢搬迁问题做过调研,但参加此次会议的中科院院士吴丰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会场上的大半院士专家是被请来参加衡水湖保护论坛的,“事前并不知道会讨论邢钢搬迁问题。”他表示话题敏感,不便多谈。

 

  

该论坛还邀请了18家媒体参会。国庆之后的10月6日,媒体陆续刊发报道后,邢钢搬迁争议遂传遍网络。

 

  

虽然没有下结论,孙鸿烈等专家在会上却定下了基调:衡水湖生态系统敏感复杂,急需开展科学论证与深入研究。

 

  

87岁的孙鸿烈在论坛上对这个事件表达了特殊兴趣。“老院士在会上说,衡水湖这样重要的湿地,不仅是衡水的事、河北的事,更是整个京津冀的事”。林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是孙鸿烈向中科院申请成立课题组,并展开11月调研活动的缘起。

 

 

   为什么是新河?

  

 
邢钢搬迁矛盾背后,也是空气质量“差生”的共同困境。林明直言,衡水反对邢钢搬迁,不只是衡水湖,还有空气质量考核的压力。

 

  

衡水市曾经在全国74城市空气质量年度排名倒数第一,但2018年退出74城后十名,改善率居河北省第一、全国第三。

 

  

2013年,衡水市环保局联合高校开展了PM_2.5源解析研究工作,结果显示,扬尘、燃煤和油烟贡献率最大。衡水2019-2020年秋冬季大气污染综合治理攻坚行动方案中,第一条就是“退城搬迁和优化产业结构攻坚行动”,不仅要完成11家重污染企业退城搬迁任务,还严禁新增钢铁、焦化等产能。

 

  

让林明感到委屈的是,衡水立市较晚,没能赶上河北全省发展重工业的潮流,目前税收最高的企业是生产“六个核桃”的河北养元智汇饮品公司。尽管有专家论证搬迁对衡水的空气质量影响不大,衡水依然担心邢钢一来,“被打回原形。”

 

  

曾因挂“退出倒数第一”的横幅而上了新闻,邢台则面临着更大的压力。据生态环境部最新公布的2019年1-10月168个重点城市空气质量排名,邢台仍然是倒数第一。

 

  

邢台市桥西区,高高的栅栏分割出两个世界。栅栏之内,高耸的高炉和烟囱,掩映在邢钢自1958年以来培育的葱茏树木中;栅栏之外,一幢幢商品房拔地而起,似乎昭示着这座快速扩张中的城市将不再有邢钢的容身之地。

 

  

邢钢要搬,为何不考虑污染扩散条件更好的沿海地区?根据2014年印发的《河北省钢铁产业结构调整方案》,衡水方面认为,新河县既不临海,也无铁矿、煤炭、电力资源,不符合该政策。衡水市一名环保企业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新河经济开发区最开始的产业规划并不包括钢铁,是在后期规划环评时作了改变,纳入了钢铁产业。

 

  

邢台方面则拿出2017年印发的《国家海洋局关于进一步加强渤海生态环境保护工作的意见》,其中指出“禁止严重过剩产能以及高耗能、高污染、高排放项目用海、暂停受理、审批渤海内区域用海规划”。

 

  

刘宏伟解释,2014年至今,河北省临海港口区域如曹妃甸和黄骅港,已接受不少搬迁而来的工业,产能接近饱和。邢钢亦向有关部门咨询过,得到的回复是没有向近海区域转移的政策空间。

 

  

另一个考量是,河北省各城市都有燃煤压减任务和企业煤炭消耗指标,该指标没有在市与市之间转移的途径,“搬到其他城市以后没有煤炭消耗指标”,刘宏伟说。

 

  

最终,如果还在河北省内搬迁,只能选择邢台本市。

 

  

从地理环境看,邢台市区的西侧是太行山脉,山区交通不便、污染物疏散不畅,目光只能望向东部平原地带。而新河正是邢台最东面的一个县,只有17.34万人,工业不多,环境容量较大。此外,新河县的选址地块有邯郸-黄骅港铁路经过,交通便利。

 

  

刘宏伟强调,“选址新河的过程是很正式和严谨的,并不是外界认为那样拍脑袋决策”。邢钢搬迁选址在2018年经过了3轮比选,最终锁定了新河和南宫,专家现场考察比选独立打分,将各自意见封存成函。在众人注目下,4封密封的信函被开启,“有2个半投给了新河。”

 

  

 

   “河北也不想就这么放掉邢钢”

  

 
在中科院调研中,有专家指出,既然要搬,可考虑省外。邢钢并非没有考虑省外,当初搬迁消息散出后,“最远有广西的市长过来做工作。”

 

  

“河北省正在从‘钢铁大省’向‘钢铁强省’转变,想发展高端装备制造业,需要特钢作为原材料。所以河北也不想就这么放掉邢钢。省发改委有报告明确支持。”刘宏伟说。

 

  

鲜为人知的是,邢钢是一家生产特钢的企业。“我们不是大家想象中傻大笨粗、急需淘汰的落后产能”。邢钢生产的一种盘条加工成弹条扣件,广泛铺设于高铁轨道作减震降噪之用。

 

  

对于城市钢厂,河北省的方案并非都是搬迁,分为改造升级、减量置换、产能转移等几类。

 

  

刘宏伟感到公众对钢厂有刻板印象。邢钢搬迁后的规划炼钢产能只有200万吨,与邯郸、唐山动辄千万吨产能的大钢厂相比“只是小弟弟”。

 

  

他介绍,邢钢的升级改造是2014年中、德两国合作,引进德国钢铁节能环保技术的项目之一。“德国能源署的专家们一开始是准备原地改造。不过,这座建于1958年的老钢厂空间已满满当当,很难进行系统性的升级改造。在政府要求下搬迁,实际相当于重建。”

 

  

邢钢搬迁的费用大部分来自于腾出的旧厂土地,这是邢台市给予邢钢的优惠政策。“我要搬到外市,邢台可能把土地收益给我们吗?”刘宏伟说。

 

  

没想到,期许重新开始的邢钢陷入搬迁停滞带来的困境:银行系统、金融系统对邢钢的信心受影响,影响了贷款,银行为邢钢搬迁拟定的支持政策也迟迟落不了地。

 

  

2019年11月11日中科院的研讨会上,邢钢总经理侯月华在发言时感叹,“搬迁搬不成,邢钢1.1万名员工惶惶不可终日。”

 

  

按照邢台市给出的时间表,邢钢在邢台城区的工厂应于2020年底前停产。如果届时邢钢新厂未能投产,现行政策又不随之作调整,“邢钢就危险了”。刘宏伟甚至隐隐担心,员工们的焦虑情绪,可能危及生产安全。

 

  

刘宏伟还担心产业链上下游的态度,尤其是对供应商认证非常严格的汽车客户。邢钢是一家车企的紧固件的供应商,认证花费了3-5年。“汽车零件的供应链条卡得很死,车企现在就很担心我们。好在多年合作基础上,大家目前都比较理解:这是政府间的事,企业能做的实在有限。”

 

   

 

   “有质疑,大家坐下来商量”

  

 
邢台与衡水两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任邢台市长董晓宇曾为衡水市常务副市长,现任衡水市委书记王景武是邢台人。就连争议漩涡中的新河县,在1960年代也曾归属于衡水区划。“兄弟市”之名,并非虚言。

 

  

“兄弟市”反目,令人始料未及。“这么大一个钢厂过来,应该要跟我们说一声。”袁博认为,“邢台要环保,不能不考虑到左邻右舍的感受。”

 

  

刘宏伟坦承,在衡水明确表示反对前,邢钢在选址方面的确未想过要与衡水市相关部门沟通,因为邢钢新河厂址距离衡水湖保护区还有十多公里,“如果要征求意见,征求多大范围算合理?总得依照现行规章制度来评价吧。”

 

  

现在,刘宏伟建议,钢厂搬迁项目中可以设立一个联席机制,邀请各利益相关方、专家、媒体和公众代表一起,从项目一开始便进行跟踪,“有质疑,大家坐下来商量。”

 

  

但单纯搬迁并不能解决河北钢铁产业面临的环保困境。2019年11月5日,河北省冶金行业协会《关于报送钢铁企业对停限产和环保相关问题意见的函》在社会上广为流传。该文章指出,停产、限产常态化,排放标准和环保设施要求变化过于频繁,已经给河北钢铁工业的正常生产造成困难,因限产而频繁启停设备,甚至酿成武安兴华钢铁7人死于火灾的事故。

 

  

“钢铁行业是三大造城行业之一,因钢立市的城市就有很多。搬迁以后又造出一座新的城市,这些人的生存问题怎么考虑?总不能一直搬迁吧。”他认为,钢铁厂环保技术的持续改善可能是必由之路。

 

  

他期待钢铁厂和城市能够共存,像日本的八幡钢铁所在的北九州岛被誉为“环境示范城市”,德国巴登钢铁周围都是村庄。

 

  

产业结构的转型非竟日之功。河北,仍旧站在保护与开发的十字路口上。

 

  

2019年11月20日,在邢钢拟搬迁的新河县厂址上,一小片平整过的土地被绿色防尘网所覆盖,孤零零的,被枣树林和玉米地包围着。白杨林村一位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地其实自2012年就被政府从白杨林村、安庄村、西边仙庄村三个村子征收,希望能招商引资,但是一直没招上,“政府就雇山东人在这里种地,今年种了白山药,去年种的谷子。”

 

  

3个村子几乎人人皆知邢钢将要搬迁过来,有人期待,有人彷徨。大体上,年轻人比较乐意,因为可以提供就业机会。老人则担心村子要因此搬迁,远离故土,也怕“新房建起来之前,只能租房子住”。

 

  

所有人都会谈论到邢钢可能带来的污染问题。西边仙庄村的村民指了指流经村里的颜色暗沉的小河,“附近的电池厂闹的。”

 

  

无论如何,在这座刚刚摘掉“国家级贫困县”帽子的小县城里,很多人预感到邢钢的到来将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上述白杨林村民感到疑惑,“才动工没几天就停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责任编辑: 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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