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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女德班卧底的168小时

2018-12-13 01:22:20 来源:凤凰网 作者:崔四爷 赵普通 点击图片浏览下一页

 

 

 2017年11月底,抚顺“女德班”在网络引起争议,几天后学校被关停。但短短四个月后,校长康金胜带领着他的义工和信徒在温州卷土重来。当人们讨伐着小资阶层“Ayawawa”式的价值观扭曲,在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一群更绝望的人。

一堂忏悔课

穿着统一黄色T恤的学员坐满了整个教室,四周的音箱播放着曲调伤感的背景音乐。没有人相互说话,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讲台前的一位年轻女子身上。

她身着汉服,长发盘在脑后,缓慢地讲述着自己的不幸遭遇:母亲早逝,她16岁起跟随父亲和继母生活,婚后丈夫出轨,在与丈夫纠缠离婚的过程里,孩子又得了重病。

“走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为我违背了自然规律,受到了反作用力的惩罚。”她握着演讲稿的手开始颤抖,眼泪也流了下来。背后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她三岁儿子的照片,笑得灿烂可爱。

教室里不断响起抽泣声,一位义工弓着腰在座位间来回走动,给每个人递发纸巾。

“后来我才明白,只有传统文化才能拯救我和我的孩子。”她开始对身后的孔子画像下跪磕头,台下爆发出长久不息的掌声。

这里是抚顺“女德班”被停办后,校方转移的新据点:温州传统文化教育学校。

2017年11月30日,抚顺“女德班”的视频曝光,“女子点外卖是不守妇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等言论引起了广泛讨论,12月3日,抚顺“传统文化教育学校”被停办。我辗转添加到校长康金胜的微信时,他已不愿再对此事发表看法。事件平息了4个月后,他通过微信发送了一则招生通知。这一次,上课地点改在了数千公里外的温州。

传说中的“女德班”到底是怎样神秘的组织?被那些理论所吸引、从全国各地来学习的又都是怎样一群人?怀着对这些问题的好奇,我报名了七天的封闭课程,决定来温州一探究竟。

学校的食宿和授课都是免费,我参加的《弟子规》班是学校的入门级课程,也是所有课程的大杂烩,为期七天,全程上交手机,禁止携带一切书籍与电子设备,上衣也由学校统一发放。教材中提到的课程,包括《太上感应篇》班、《了凡四训》班、女德班,以及亲子冬夏令营。

学校设立在温州文成县的一个山庄,从龙湾国际机场到达这里需要4个小时。铁门被打开,几个身着唐装的义工站在门口,对每个走进来的学员90度弯腰鞠躬:“您好老师,欢迎您。”每个人都带着谦恭的表情,相互之间称呼“老师”。

教室坐得很满,这一期计划招收八十人,但实际的人数还要更多。因为桌子不够,多余的人只能坐在后排多加的椅子上。学员大部分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年轻人不到10个,大多是由一家企业派来学习的。

作者图| 教室

报到当天下午,引领老师杨红给大家放了一段介绍传统文化作用的视频。视频中是过往学员的忏悔演讲,他们是和父母吵架的问题少年、贩毒的黑社会大哥、近十年的上访户、婚姻不幸的女子……每个忏悔者都在演讲中下跪、痛哭,讲述自己在学习传统文化之后改变了一切,重获幸福的生活。七天课程,忏悔也是最常见的环节。

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渴望找到自己遭遇不幸的原因,并通过外力一举扭转自己破碎的人生。为此,大家不惜隔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来到这座“传统文化教育学校”。 

改命学校

每天的课上,学员们都要一起观看陈大惠的演讲视频。他曾是《东方时空》的第一代主持人,也是最初带校长康金胜学习“传统文化”的老师。

“如果你用手打墙,你的手也会受到墙的反作用力,这就是西方人所说的牛顿第三定律。其实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视频里的陈大惠总是身穿唐装微笑着,“身体是有记忆功能的,三个男性的精液在女性身体里就会产生毒性。”在他的讲述中,糖尿病、中风、偏瘫这些疾病都是由于纵欲造成的。

在这一套理论体系中,所有灾难的根源,都是违背了自然规律,通过自己“感召”而来的。丈夫出轨,是你的“感召”,女子穿性感暴露,招来流氓,也是一种“感召”。总之,你遭遇的每个不幸,都是因为曾经违背了“自然规律”。

如果说传销善于利诱,这里更擅长的则是威慑。教室里反复播放着身患重病、遭遇车祸火灾等血腥画面,堕胎手术、乳腺癌切除手术的录像被直接展示在大屏幕上,每到这时,我身后都不断传来“啧啧”的感叹声。对照课堂所教的那些“伦常”标准,不幸都是由曾经的“作恶”造成的。

每天,大家早上五点起床,晚上九点熄灯,中午有一小时的午睡时间。这些都是为了遵从“自然规律”:早上三到五点是阳气焕发的时间,这个时候起床可以治病,五点之后则不能焕发阳气。

吃饭前,大家要在杨红的带领下齐声诵读长长的餐前“感恩词”。在这里不存在剩饭,如果剩了会有义工走过来吃掉,因为“饭菜都是福报”。

作者图| 学员在食堂排队

杨红是这里的一名义工,今年不到三十岁,已经在学校工作了八年。常年酗酒的父亲在她12岁的时候上吊自杀,多年来她一直和母亲争吵不断,来这里之前,她处在巨大的迷茫和痛苦当中。

“后来学习了传统文化,我终于知道,人的痛苦、磨难都是因为违背了伦常。”第一次讲自己的经历时,杨红拿着话筒哭得很厉害,“只有遵守规则,遵从老祖宗总结的自然规律,才能改变命运,带来幸福。”

“改命”是杨红口中出现频率最多的一个词。“每个人都应该学习传统文化,因为它能让坏人变好,好人变得更好。”

除了忏悔,“习劳”是这里提供的另一种方法论。用课上所教的理论来说,所有的劳动都不只是为了环境整洁,而是为了“整理内心”,控制脾气,使内心获得平静。劳动做得越多,就越能够为自己积攒“福报”,得到救赎。

“先用洗衣粉水,再用清水,擦的路线要成蛇形。”义工认真地演示抹布的正确用法,用手在便坑里沾着水来回进出。

衣服和被子要叠成整齐的方形,教叠衣服的义工告诉我们,如果家里的衣服都乱七八糟的,就不恭敬,家里自然就没有一个好的磁场。“为什么丈夫、孩子不爱回家?没有好的磁场,怎么回?”

这种解释似乎很奏效。轮到我们宿舍被分配到打扫厕所时,下铺的高婷拉着我一组,一起去打扫二楼的三个便坑。可能看出我的迟疑,她便小声告诉我,自己一开始也不敢把手往里伸,但一想到是在积德,就觉得没什么了。

打扫完厕所,我本想去把放在门口的垃圾带走,却发现几袋垃圾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丢掉了。“现在这里啊,大家都抢着干活。”高婷笑着说。

来这里学习“传统文化”就像中世纪民众纷纷购买欧洲天主教推行的“赎罪券”。人们相信通过它就能找到不幸的答案,改变破碎的命运。 

“救救我的孩子”

学员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异常消瘦,皮肤暗沉粗糙,头发却染成了亮紫色。她的眼神常常是呆滞的,课前每个人对着孔子像鞠躬,只有她呆呆地站着。上课时她始终把脸埋在桌子里睡觉,偶尔问旁边的人一句:“几点吃饭?”

一同过来的季阿姨是她的妈妈,坐在教室后排,每次视频中出现关于亲情的内容,季阿姨都会泣不成声。她和孩子爸爸在温州做水产生意,女儿常年在学校寄宿,没有父母的陪伴。等到初中以后,他们发现女儿已经开始逃学,甚至吸毒。

常年吸毒使她精神恍惚,行为异常。而父母在她的哭闹下只能不断提供毒资,这样持续了八九年。今年,季阿姨的朋友向她推荐了这所学校,说能救她的孩子。

季阿姨把这些归因于自己和丈夫曾在售出的带鱼上喷洒杀虫药水,造了孽。“都是我和她爸爸的错,但现在已经晚了。”她说着流下眼泪,“我女儿整整八年没哭过了。”讲到女儿,她的表达热烈了很多,而平时,她总是默默听着别人聊天,常常有一种想要加入却不好意思开口的神情。

我问女孩为什么答应来学校,她告诉我说自己和妈妈约定好了,如果来学习,回去就给她买一台苹果电脑。或许是同龄人的缘故,偶尔,女孩会向我伸出手,手中是几块小饼干或者奶糖。这些东西是平时在学校里吃不到的。

很多人来学校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与我同桌的陈阿姨,原本也是带自己在家中待业一年的儿子一起来的。他们提前一天到了学校,结果听说要上交手机,儿子连夜偷跑出了山庄,陈阿姨只好自己先留下来学习。

高中以前,陈阿姨的儿子一直是个听话内向的孩子,高二的一次模拟考试,得知自己考得很差,他翘了晚自习跑回家。“从那以后就变了个人。”陈阿姨眼眶里开始泛泪。

儿子越来越抗拒去学校,每天待在家打游戏。陈阿姨夫妻俩在当地开补习班,家里条件不错。他们决定让儿子放弃高考,直接去韩国读大学。陈阿姨觉得,这是他们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因为生活自理能力差,韩语也不太好,儿子在韩国的生活并不顺利。逐渐他很少去学校,开始带国内的女孩子去韩国整容,收中介费赚钱。就在来学校不久前,他在韩国无证驾驶并撞了人,家里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接回国。

陈阿姨细数着儿子每件让她失望的小事,言语中带着绝望,红着眼眶问我:“你们年轻人,听这些课觉得有触动没?”

相比之下,同宿舍的刘姐觉得自己的孩子刚上小学,正是学习“传统文化”的最佳年龄段。她这次来的目的是想给孩子报名夏令营班,学校规定,报名夏令营必须要家长先参加《弟子规》班。

儿子会经常问她“我是从哪儿来的?”“什么是亲密接触?”之类的问题。刘姐觉得现在社会上的污染太多,不管是电视剧还是网络上,都是情情爱爱,小孩子很容易就被错误地引导了,她希望孩子能够从小就接受一种“正确而健康" 的教育。

私塾班的录像展示了这种教育的成果。课堂上,孩子们端坐着诵读《弟子规》,每个人的头上平放着一本书。一个孩子的书掉了下来,老师立刻走过去用戒尺打了他;几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擦地,旁边的老师对她们说,“小女孩从小就要学会做家务。”

作者图| 带孩子来参加私塾班的家长

镜头中的孩子们展现出一种过分的乖巧:给父母洗脚,下跪磕头,喂父母吃饭,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而这种乖巧,正是家长们期望的。

幸福女人

“男为天,女为地”是这套“传统文化”课程里对男女地位直接的定义。

某节课堂上,杨红放了一段忏悔演讲的视频,演讲者是一个患乳腺癌而做了乳房切除手术的幼儿园老师。

她声泪俱下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从小叛逆、不顺从父母、性格强势,长大后“感召”来了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丈夫,经常家暴导致她重伤。常年的积怨导致她患病,直到做了手术后接触了“传统文化”:“女性的本分应该是谦卑、柔顺,我却阳刚、强势,因为违背了自然规律,受了反作用力的影响,所以我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忏悔到最后,她竟掀起上衣,走下台展示自己被切除的乳房。

这座学校将女性遭受的不幸解释为乾坤颠倒的恶果:“为什么当代人有那么多的妇科疾病,那么多的子宫癌、乳腺癌?因为她们不会做女人,不懂女德。既然你阳刚、强势,那上天看到了以后,就要收回你的女性器官。”

即使不被叫做女德班,这些关于女德的理念也时刻在课堂中贯彻着。如果同时有男女学员举手,老师一定会让男学员先发言。

杨红上台讲了一个学员用每天给丈夫洗脚,挽回了自己出轨丈夫的故事。台下开始鼓掌,后排的大姐鼓得格外起劲。

这个大姐叫张茵,是在北京工作十多年的温州人,她在北京拥有一套一百多平的三居室,儿女在温州读高中,看起来十分幸福美满。

但孩子不在身边的几年,她和丈夫关系越来越差,与婆婆也矛盾不断。去年一整年,张茵都一个人在外面住。大年三十的晚上,张茵在年夜饭上喝了很多,醉酒后一个人跑到街上哭闹。

朋友推荐她看了陈大惠讲“传统文化”的光碟后,她恍然大悟,觉得是自己不够贤良,有很多事情没做好。

今年年初,她开始学着光碟所教的内容,给婆婆、丈夫洗脚,打电话道歉。但结果却和张茵所想的不一样,婆婆非但没有变好,反而觉得她有些不正常,关系变得更紧张了。

“说句难听的,人家看你这样,更觉得你是‘软柿子’了。”

反思之后,她认定是自己没学明白,理论是不会错的,错的是自己的践行。所以她不但报名参加了封闭班,还想在暑假带女儿一起来学女德。但校长康金胜说,因为一些“恶媒体”的诽谤,女德班现在暂时不开了,之会开设“幸福女人”课程。

当天的晚课上,每个人按宿舍分成了小组,上台分享自己的感受。平时在宿舍常常笑着的高婷,讲起了自己的经历。高婷漂亮温柔,说话的时候双手叠放在身前。无论是做劳动还是上课,她都是最认真积极的。

"不瞒各位家人,其实来到这里之前,我是处于一个非常抑郁的状态的。”

高婷和丈夫都是初恋,在一起的第六年她不顾家人反对,远嫁到了温州。婚后的两年里高婷生了一儿一女。

丈夫在家是备受宠爱的小儿子,结婚后,高婷料理着一切的家庭琐事,婆婆平时并不会帮她带孩子。与此同时,每次高婷工作出差回来,丈夫都会有些不高兴,觉得她超出了自己的视线范围。

有一次她质问丈夫:“刚在一起时你不是这样的。”

丈夫很平静地回答:“不是我变了,是你现在的要求变高了。”

对应这所学校里所教授的“谦卑、柔顺、顾家”的女德标准,高婷似乎本该成为一个“幸福女人”。学校告诉她,“自然规律”是绝不会出错的,高婷只能不断忏悔自己远嫁、和母亲争吵的不孝往事,并努力积德,寄希望于“福报”降临,获得幸福。

我不相信 

正值初夏,南方的蚊子又大又毒,没过两天,很多人都被叮咬得很严重。杨红站在台上解释说,宿舍里是不点蚊香的,因为蚊香可能会把蚊子杀死,蚊子也是生命,我们不应该杀生。

“人不是生命吗?都被咬得不行了。我给你提个解决办法,你给弄个蚊帐,不行吗?”一个纹着花臂纹身的大哥立刻插话。他是被妻子强行拉来学习的,很多次都在课堂上表现出不耐烦。

金欣来到这里也是迫于家人的压力,她的父母都学习“传统文化”多年,不止一次劝她来学习。去年她刚刚结婚,但还在怀孕期间,就和丈夫因为钱的事情离婚了。她对课堂上教授的一切感到反感,类似的话她已经在家里听妈妈讲了无数遍。因为实在觉得痛苦,没过几天她就主动要求把座位换到后排。

妈妈希望她以后能够到学校做义工,并把孩子带过来读私塾班,不再接受常规学校的义务教育,走“传统文化”的路。但金欣坚决不同意,她觉得孩子一旦进入这种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以后根本无法再在社会生存。“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觉得在这就是洗脑啊。”散步时她低声告诉我。

学员分享课上,义工突然拿出了一封信,说是金欣妈妈写给她的,希望她可以给大家读一下。我看出金欣脸上的拒绝,但迫于压力,她小声地读完了信。信里金欣妈妈回忆了很多金欣小时候的事情,并给她道歉,劝她留在学校继续学习。最后义工问她:“你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吗?”金欣站在前面一言不发,哭得很厉害,一个人跑出了教室。

金欣的痛苦无从解决,丈夫离婚后已经处于失联状态,她只能带着孩子住在父母家,她拒绝相信这套逻辑,却拿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

我意识到,不是每个来这里的人都对这些深信不疑。有次课上,陈大惠的视频里用大量的篇幅讲述了男女性行为,他提出,男女在性行为中分泌的体液是人体最珍贵的“肾精”,“肾连着脊椎,脊椎连着小脑,你以为射出的是精液,其实是你的脑髓啊!”最后他得出结论,女性如果衣着性感暴露,就是缺德、害人,是在吸人的脑髓。

同寝的刘姐是一名妇产科医生,课后我问她怎么看那些违背科学常识的理论。她悄悄对我说:“当然不对了。确实听起来匪夷所思哈,但你要想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人确实应该适当地控制欲望。哎,要不说这个传统文化目前很难推广呢。”

在校长康金胜的答疑解惑环节,有人提问:“一切事情都有因果吗,感觉生活里有些事情确实是偶然啊。”

校长坚定回答:“你这还是对传统文化没有信心,一切都是因果。”

属于他们的“乌托邦” 

据杨红说,我们上课的这个山庄,是一位意大利华侨花费近三千万修建的,目的是让父母经营并在此养老。但还没开始营业,老俩口就把山庄捐赠给了这所学校。宿舍由酒店房间改成,每个宿舍住七名学员和一名陪寝的义工,她负责每天叫醒学员,陪伴大家学习。

作者图| 学校所在的山庄

康金胜的这所传统教育学校总共有300多名义工,派到温州分校区的不到十分之一,其余大多数留在抚顺,自愿进行零报酬的义务劳动。他们中年轻的二十岁,年长的五六十岁。男人大多负责种地,女人负责做衣服、做饭。学校在抚顺拥有60亩耕地,用康金胜的话说,他想要“恢复农耕”。在天眼查上可以查询到,康金胜曾注册过8家的公司,还在经营中的分别是一家唐装厂、一家素食餐厅,以及注册资本500万的“陶公文化产业发展有限公司”。

我们宿舍的陪寝义工叫于晓奇,她今年22岁,留短发,她的个子不高,走路却比别的义工快,这令她十分烦恼。学习“传统文化”的女孩走路应该温婉缓慢,可她总是控制不住地跑起来。为此,老师告诉她必须穿裙子,从小到大几乎没穿过裙子的她并不适应,我远远就能听见她走路带得裙子哗啦哗啦地响,她为此懊恼得哭了好几次。

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是于晓奇的妈妈强行为她报名的。

于晓奇的弟弟是家里超生的孩子,为了躲避检查,弟弟出生后,她总要东躲西藏,后来干脆被送到了爷爷奶奶家长期生活。爷爷奶奶对晓奇宠爱有加,她的零花钱从没缺过。奶奶得了老年痴呆以后,晓奇是她唯一能认得出的人。

于晓奇觉得父母重男轻女,多年来心里始终觉得委屈。初三那年奶奶去世,于晓奇觉得是妈妈没有及时通知,才让自己没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奶奶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也让她更加叛逆了。

18岁那年,她被查出得了卵巢囊肿,医生说需要切除卵巢。用她的话来说,“好几次疼得想自杀”,最后她在妈妈的坚持劝说下摘除了卵巢,也永久地失去了生育能力。手术结束的那段日子她很绝望,每天都和父母大吵,在医院大闹,严重时一度撕裂了刀口。直到出院回家,于晓奇依然会经常情绪失控。

后来于晓奇的妈妈听说了郑州的“传统文化学校”,私自给她报了封闭班。她本来想趁机逃跑,却没有成功。前五天,无论如何煽情,她都不为所动。但第六天,她在一堂忏悔课上流下了眼泪。她在后来的演讲中提到,因为自己做了错事,所以“上天收走了我的女性器官”。这套说辞在很多演讲中反复出现,当我问到“是否有人帮你改稿”时,于晓奇告诉我,校长会和每个人聊天,指导大家完成自己的演讲稿。

于晓奇觉得学校里的义工们很关心她。她身体不好,在校期间常常生病,义工们就会轮流照顾她,凌晨起床给她熬粥,这些善意让她觉得这里更像是家。学习结束回家的几个月,她再次陷入痛苦与迷茫。直到半年前她接到义工老师的电话,她决定再次回到学校,也成为一名义工。

对于晓奇的妈妈来说,一开始得知女儿要做义工她是不能接受的,她原本只是想着改造女儿的性情,没想到竟然干脆一去不回了。后来于晓奇给妈妈报名了学校论坛活动的临时义工,想让她亲身感受一下学校的氛围。

临走的时候,其他的义工问于晓奇的妈妈:“学校好不好?”

“好。”

“把你女儿贡献出来愿意不?”

“愿意。”

义工们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回家,一个食堂做饭的老义工,从建校起就一直在学校里,至今已有八年,还卖掉自己的房子,把钱捐赠给了学校。义工们对学校的称呼都是“我们家”。有时候学校经费紧张时,一些体力好的男义工会一起到劳动市场找砌墙、搬沙子一类的零工做,再把赚到的钱交给学校。

“我们每个义工,撇家舍业来到这,为的就是让更多的人改变命运。弘扬传统文化的这条路,我是走定了。即使付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杨红站在台上紧握着话筒,像一个真诚的布道者。 

最后的夜晚

直到最后一天,学校发放的《弟子规》教材还是崭新的,没有哪一堂课是真的在讲《弟子规》。我在走廊偶遇了曾在课堂上提出质疑的花臂大哥,他站在饮水器旁边,像叠被子一样仔细地叠着一块小抹布,几天学习下来,他几乎没有了起初上课时抬杠的戾气,变得乖顺了很多。

作者图| 学校发放的宣传资料

或许是因为即将离开,不管是课堂还是走廊都比平时吵闹了一些。宿舍走廊上多了很多和义工交谈的学员,询问其他开设的课程,也有的人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倾诉自己的苦难。下课时我听到一个中年男子问杨红,学校有没有什么适合十三岁孩子的课程,他打算回去就带女儿来学几个月,“然后我打算让她一辈子就待在这了。”

金欣最终找到义工,拒绝了妈妈为她报的继续学习的《太上》班,想要提前拿回手机定高铁票,第二天上午直接离开。

即使是学习了再多理论,做了再多劳动,人们最终还要面对生活的复杂。张茵觉得自己这次找到了答案,她给我看自己记得满满的笔记本,有的字还标注了拼音。她打算回去就去婆婆家践行在这里学到的女德。

晚饭后,季阿姨和自己的女儿在院子里散步,女儿挽着她的胳膊,说之前商量好的苹果电脑她不想买了,买购物车里那几个好看的发卡就行。她们缓慢地走着,远远看去就像一对普通的母女一样温馨。

熄灯前,下铺的高姐爬上我的床,说回去肯定一大堆事情等着她,想想就有点郁闷。然后她给我讲起了自己和丈夫恋爱时候的故事,我说当年你喜欢他什么呢?她笑着说:“长得帅,个子高,而且是个很单纯的人。对,我应该是喜欢他很单纯这点吧。”

然后她告诉我:“我给你讲啊,我听人家说了,把你对未来丈夫的期待一条一条地写下来,以后你就肯定能找到那样的丈夫。你还有机会,千万要慎重结婚啊。”

旁边的刘姐听到后说:“是呀,咱们宿舍就你小。我们都学晚了,你这次来的收获是最大的。”我想说些什么,最终又忍住没说。

晚上八点五十,高姐去关了灯,用气声说:“各位老师,夜梦吉祥。”

窗外竹林里的虫子不停叫着,我回想起来这里的第一天,大巴车摇摇晃晃,载着这些破碎的人驶向云雾缭绕的山顶,仿佛是对惨淡现实的一次逃离。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除陈大惠、康金胜外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 孙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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