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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谁是恶人?《暴裂无声》中的人性困局

2018-07-23 10:43:05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张鑫晔 点击图片浏览下一页

 

姜武饰演的矿业老板昌万年因开矿暴富,到一所贫困小学做慈善,并要求校长叫记者来拍照。他穿着驼色风衣吃西红柿的镜头,是在致敬自己的旧作《天注定》,拍《暴裂无声》这场戏时,他总共吃掉三十几个西红柿。(剧组供图/图)

 “他的‘高雅’被过分强调,就像一个人玩命地炫耀一种东西,可能这种东西是他非常缺的。”

  •  “今天,没有太多人想关注其他阶层的生活状态,《暴裂无声》对阶层的探讨其实也是这样,不是我们一个利益共同圈的人,我们就不关心,没有那种同理心。”

 电影《暴裂无声》选男主角时,试戏内容是“找孩子”:北方山村,小男孩放羊时失踪,男孩的父亲上山寻找。

在导演工作室背后的小土坡上,演员宋洋皱眉觑眼,焦急地来回走动。

一条拍完,导演忻钰坤提示宋洋,这种山坡上滚大的野孩子,如果两三天没回家,可能是迷路了,也可能只是去同学家玩了。

宋洋恍然大悟,他找孩子的情绪由担心变成发火:“怎么那么皮呢!找着了看我不揍你!”

“在那种环境下,人没有那么大的危机意识,”宋洋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不会想到孩子的生命有危险。”

试完戏第二天,忻钰坤与宋洋签约。“找孩子”,则是贯穿整部影片的线索。

片中,宋洋饰演的张保民翻山越岭地找孩子,随着寻找区域的逐渐扩大,他发现牵扯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如同一座冰山,水面之下,都是秘密。秘密背后就是那个消失的孩子。

《暴裂无声》是导演忻钰坤独立执导的第二部长片,此前他的电影处女作《心迷宫》曾为他赢得了奖项和赞誉。

忻钰坤为这部新片取过四个片名。最初的《寻山》和《山野追踪》简单直白,第三个片名《恶人》契合影片内涵,然而备案时发现已被占用,于是有了最终的片名《暴裂无声》。

这对矛盾的词组,正是男主角张保民的写照——他脾气暴躁,和工友玩扑克都能打起来;却又沉默寡言,在整部电影里没说过一句话。

影片山区的原型是忻钰坤的家乡,北接阴山、矿产丰富的内蒙古包头。他第一次感知矿山世界,是高一参加军训时。“军训基地北边有很多山,离着特别近。之前听到山上有闷响,很多车拉着矿石进进出出,就很好奇他们在做什么。有一天早上,突然一声特别大的巨响,就看到北面的山被炸平了一半。”

在忻钰坤的印象里,之前的爆炸都发生在战争时期。后来他知道那是在开矿——山石里含有有色金属,把山炸开之后,大的石块被车拉去破碎,破碎完磨成粉末,提炼出各种金属,最终变为财富。

跟矿山一同炸开的,还有财富催生出的欲望。“开矿的利益是你想象不到的,真的可以一夜之间不一样,成为百万、千万富翁,那对人的心态的冲击和吞没,就像姜武饰演的昌万年一样,他一旦掌握了权力,到了另一个阶层,想要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手段也不一样。”忻钰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影片的背景设定在2004 年冬天。“那正好是开矿最猖獗的时候,各种问题矛盾集中显现。”而剧情则融入了忻钰坤收集到的种种真实案例。比如矿老板开矿欠了钱被村民或有利益冲突的人绑架了。最常见的是矿与矿之间,无意中侵犯到对方的利益,一方就会找人捣乱、破坏。

忻钰坤认为,矿区呈现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真的是你翻过一个大山,突然发现那里有一座城,大家都在那里住了几十年,那个城的一切都围绕着开矿。”

正在亲历那次“暴裂”之后,忻钰坤脑海里时常出现一座迷雾中的残山。在影片的结尾,忻钰坤复原了那座山。

1

“明明能说话,我就不说”

在最初的剧本里,男主角张保民是有台词的。

“他不爱跟别人交流,有一点点倔劲,但还是说话的。”忻钰坤在改剧本的时候发现,张保民的核心台词不到二十句,他忽发奇想,“如果删掉这二十句会怎样呢?”

删完所有台词,忻钰坤认为张保民不能是一个哑巴,如果是哑巴,他还是会用手语,甚至写字给别人看。而忻钰坤设想的是,张保民年轻时因为跟人打架,自己把舌头咬掉一截,从此不愿意开口说话了。“比起一个简简单单的沉默的人,你能知道这个人心里的那股劲:‘明明能说话,我就不说。’”

这样的设定意味着放弃了展现人物性格的一种可能性。

宋洋此前擅长的角色是古装侠客,曾在徐皓峰导演的《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师父》中出演男主角。“之前拍武侠,即便你慵懒地坐在那边,身上也要投入一种气场。”宋洋说,“现在要把这些东西全部都丢掉,去做另一种生活气息下的人。”

起初,宋洋刻意模仿当地村民的走路姿势和行为举止,导演没拦着他。“绕一个圈才发现用处不大,”宋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设计一个人物的习惯动作,除非这个动作我天天做,做几万回才能变成我的习惯。我们更多时候是去理解这样社会背景下的人,他当时的处境。”

宋洋试着混进村民里。“没有人以为我是演员,后来他们一看在拍我,过来问,我说我是隔壁村的,正好被他们抓到当群演。”宋洋得意地说,“到第二天第三天,导演在现场找不到我了:‘人呢?’其实我就站在边上。”

事实证明,“不说话”的设定,为电影带来的好处比限制更多。由于张保民不直接用语言沟通,容易引发更多矛盾,他用拳脚抗争的暴烈性格也变得更加合理。“他扎瞎了老丁,背上了巨额的赔款,只能去外地打工。他老婆下床,走两步就要敲敲腿,孩子又走失了。他在这样一个生活环境里面,还在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还债。”宋洋感叹,“这个在生活中被推着跄踉往前走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你推我,我就会回头咬你一口。咬完以后,我还是只能踉跄着往前走。”

宋洋认为,张保民这个角色,使整部电影具有了草根英雄主义的色彩,而张保民身上甚至闪烁着些许人文关怀。

在寻找儿子的路上,张保民在矿区碰到一场群架,很快就卷入其中。忻钰坤分析,因为张保民不愿说话,只能用暴力代替解释。正是因为这种性格,张保民戏剧性地步步逼近事情的真相。

2

“到底谁是恶人?”

在后期剪辑时,忻钰坤曾考虑把片名改为《恶人》:“观众会想,到底谁是恶人?”

影片开头,张保民像个恶人,他不仅在矿井下与工友打架,还曾经在一次争执中用羊腿骨戳瞎了屠夫丁海的左眼。

事实上,张保民和丁海的那场旧怨,是因为有商人开矿要征用他们的地,张保民不肯拆迁,其他拆迁户因此拿不到补偿款,于是围殴张保民。

采矿业的魔爪还是伸向了张保民所在的村子。洗矿的废水污染了地下水,导致村里的井水“味道越来越大”,张保民的妻子和另一位村妇都得了浑身水肿的毛病。村主任对水污染心知肚明,却置身事外,还曾讨好矿业公司的打手。

操控这些打手的,是鸿昌矿业公司的老板昌万年。影片中,姜武饰演的昌万年以慈善家的面貌出场,不仅出资为村里的小学修校舍,还让校长取消学生们的欢迎仪式,以免把孩子们冻着。

姜武认为,昌万年的举动在某些瞬间仍然是真实的。“昌万年突然有了钱,在别人面前,他是善良的,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然而,昌万年的另一面很快显露出来。在小学时,他穿着阔气的驼色风衣,记者来拍照时,他立刻换上了朴素的黑色夹克。

“ 这就是这种人有意思的地方,”姜武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我来参加这个活动,我得体面,让你觉得咱俩不在一个层次,我是来帮助你的。照相是要留给别人看的,我的这种想法不能让别人看透,我必须打扮成跟你一样,我是跟你一样普通的人。”

昌万年属于采矿热潮中的暴富阶层,他坐拥矿业公司和商业地产,用欧式装修、古典音乐和狩猎标本装点自己的品位。写这个电影剧本之前,忻钰坤曾经在一本时尚杂志中读到中国富豪去国外狩猎的报道,文中还介绍他们花很高的价钱把猎杀的动物做成标本,运回国内收藏。

“翻到最后一页,那个记者说这个老板位于内蒙古包头某条大街某栋写字楼。我一抬头,那个楼就在我们家对面。”忻钰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原来这样的人就在你身边。我们以前觉得他大不了开个豪车,泡个夜总会,其实他有更深层的心理需求。”

创作《暴裂无声》时,忻钰坤把这些素材都用在昌万年身上,这也激发了姜武的兴趣。他甚至觉得剧组给昌万年准备的品牌西装还是“不讲究”。

“真的讲究是私人定制。我找的是给贝克汉姆、克林顿都做过西装的设计师,设计了三套,你看到的这种西装、大衣、衬衫,全是定制的。”姜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拍戏途中,他又找发型师朋友设计了卷发的假发片,修饰昌万年过高的发际线。

“他的‘高雅’被过分强调,就像一个人玩命地炫耀一种东西,可能这种东西是他非常缺的。昌万年虽然是有钱的煤矿人物,但他不愿意把自己弄成和那些人一样。‘我是不一样的,我虽然干这个,但是我有文化。’”

如此装扮的昌万年在装修奢华的私人宴会厅里吃着涮羊肉,脚上却是一双布鞋。“他平常穿的西装、吃的肉、抽的雪茄,那种排场,其实都是给别人看的。”姜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骨髓里还能看出原来的生活习惯。”

姜武理解的昌万年有一种不狠不行的劲道。有一场戏,他需要拿烟灰缸砸手下的人,后来看到成片,连他自己都觉得狠、瘆得慌。“如果不这样,可能我就被他弄死了。”

影片中,昌万年涉嫌的非法采矿案正在审理,检方从昌万年的原代理律师那里获取了重要证据。当危机降临时,昌万年把原代理律师骗到野外,意图杀人灭口。这场戏,姜武不再戴假发片,也脱去定制西装,换上狩猎服:“我今天就是这样,你死我活,不需要去装饰了。”

在姜武看来,《暴裂无声》围绕着三种人之间的斗争展开,而这三种人可能代表了三种阶层——昌万年算上层,律师代表了中产,张保民是底层人物,忻钰坤希望能够展现出鲜明阶层的状态,以及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背后的驱动力。

忻钰坤没有回避对恶的描写,但他认为,恶的层次不一样,导致的问题也不一样。“一上来觉得张保民是恶人,看上去昌万年是恶人,但是最终你会觉得原来律师是恶人。”

宋洋饰演的张保民不愿意开口说话,受到欺负从不手软。在偶然卷入矿区一场群殴后,张保民意外地遇到了伤害自己儿子的真凶。(剧组供图/图)

3

“蒙”,实际上是字形相近的“豢”

影片结尾,张保民的儿子从一个山洞深处走出来,但根据此前的种种线索,小男孩已经凶多吉少。

《暴裂无声》最终并没有具体交代张保民儿子的命运。

“事件往前推进,最核心的东西就是孩子到底去哪了。通常这样一部片子到结尾一定要告诉观众孩子去哪了,观众的期待得到释放。”忻钰坤微笑,“我觉得那是就事论事了。”

剧中细节暗示出,张保民的儿子是被昌万年射箭误杀的,而昌万年的代理律师徐文杰以作伪证为交换,收取昌万年的高额贿赂。

但在忻钰坤看来,电影并非告诉观众凶手是谁,而是凶手会怎么选择。

“重点不在于孩子是怎样被误杀的,而是徐文杰作为中产,怎么发挥承上启下的作用。然而在孩子被误杀的现场,他在收黑钱,接受这样的利益,就肯定有不公的事情要发生了。”忻钰坤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个不公的事情,与其展现一个孩子生命的消亡,不如在一个更大的意义上让观众思考,片子里的那些孩子就是未来,他们都被搅拌在今天的问题里面。今天,没有太多人想关注其他阶层的生活状态,《暴裂无声》对阶层的探讨其实也是这样,不是我们一个利益共同圈的人,我们就不关心,没有那种同理心。”

忻钰坤认为,即便像张保民这样的底层人,也只关注自己眼前的利益——会争取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分红,因此产生纷争,甚至卷入群殴;却对开矿过程中产生的废水污染视而不见。“大家都围绕着各自的眼前利益,开矿、炸山能卖多少钱,律师能挣多少钱,底下老百姓能分到多少钱。”

对于故事发生的地点,忻钰坤做了隐喻性的处理。片中出现的车牌号,乍一看以“蒙”(即内蒙古)打头,实际上是字形相近的“豢”。昌万年的越野车,牌号是豢AS8888;徐文杰的小轿车和昌万年手下的面包车,牌号前两位是豢B;张保民的男式摩托车,牌号前两位则是豢C。

片中,在昌万年的办公桌上,有一个形似矿山的金字塔摆件。“导演选择这个东西的时候,我们俩一看也都明白,”姜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有些东西完全是巧合。”

张保民的儿子失踪后不久,昌万年派手下绑架了徐文杰的女儿。影片结尾,徐文杰昏厥的女儿被唤醒,张保民失踪的儿子仍然不知其踪。沉默的张保民站在一座矿山前,山体忽然炸裂。

这是影片中唯一的一段特效。忻钰坤原本想实景拍摄现成的炸山场面。剧组去选景,去到的所有矿都废弃了。“内蒙古很多矿都不做了,因为铁粉包括各种有色金属价格在下降,开工就赔钱。”

影片中的2004年冬天,也是国家严格监管采矿的前夜,从那以后,包头矿区隆隆的爆炸声日渐稀少。

 

责任编辑: 孙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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